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9节

  想了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你变成这样,我是很高兴啦,”贺九如喝了药,慢慢地说,“不过——”
  殷不寿一心一意地注视他,只等着听“不过”下面的内容,但身躯仍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先抓过糖盒,把蜜饯甜点喂到人嘴边。
  贺九如笑起来,自然而然地张嘴吃了蜜饯,他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不是喜欢我吧!”
  他快言快语地说完,自己先呱呱地乐个不住,笑到一半,肺里头的气跟不上,又把自己累得直喘。
  殷不寿茫然:“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贺九如被他问得卡住,思量片刻,才道,“喜欢就是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啊。就像你给我做饭,洗漱,带我来暖和的房间住,还给我煎药,逗我笑,和我玩……嗯,喜欢应该就像你这样了。”
  喜欢吗?
  殷不寿盯着眼前的人,与他目光交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纯黑色的血和肉全都烫得发痒,好像要从胸膛里活活长出一颗心,再生生地挤炸掉。他不懂喜欢,不懂爱,只是偏执地——正如贺九如所说——要对这个人好。
  你难过吗?你开心吗?我把血一滴滴地给你了,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其实我未必就一定要吃你,我还是想你活着,皱眉毛,走路,翻身,叹气,吃东西,眨眼睛,对我笑。有时候你夸我,我听懂了,这就很好,有时候你骂我,我听不懂,那也不错,反正你的话是对我说的。你打我,你生气,伤心,恼火——反正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绪,全然波涛汹涌,犹如海啸淤堵在凶神的喉咙间,吵嚷着要喷涌而出。殷不寿嘴唇紧闭,沉默得像一座岩石。
  看他陷入忽如其来的深思,贺九如不由得警觉:“等一下,你今天没吃人吧?”
  殷不寿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
  反应过来,觉得不对,他不甘地道:“他们对你不好,我吃。”
  “跟你说了不要吃人!”贺九如顿时气恼,挥着拳头要打,奈何床太大,探身过去还要费些力气,殷不寿便俯身过去,由着他“咣”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你既然决定要吃我,为什么还要祸害别人?”
  他这一下用了些力气,殷不寿有点疼,但仍然没有躲开,他生气地说:“你为他们打我!我就吃,我下次还吃。”
  “你!”贺九如气结,他恨不得多给这个家伙捶几下,殷不寿恼火起来,抓着他的手就想往身体里吞,他们的争执多半以此作为结局——殷不寿把人关在肚子里,紧紧地抱好,再如水床般来回摇晃,直到贺九如冷静下来,再接着下一步的谈话。
  然而这次,贺九如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抓住空子,一口咬在凶神阴凉似蛇的脖子上,恨恨地留了一大圈牙印在上头。
  殷不寿如遭雷击,呆地顿住了。
  “……你咬我。”他怔怔地道。
  “怎么了?”贺九如累得气喘,“只许你吃人,不许我咬你?”
  他说得怒气冲冲,当然是为了继续和殷不寿吵架,好去扭转他的行径。可殷不寿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急促,脸颊上竟诡异地升起两团红晕……便如死人胭脂一般,与眼尾的薄红相映成趣。
  贺九如:“?”
  殷不寿的四肢开始发软,仿佛一身的活力与精髓的汁液,全随着这一圈牙印飘飞逸散出去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作痒的。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那一口的位置扩散,他本就是恶业黑泥形成的怪物,如今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失了力气,恨不得融化成炽热的一摊,沉重地浇透了贺九如整个人。
  “再……再咬一下,”他声线打颤,抱着人滚到了床上,往贺九如耳边小声哀求,“你咬我,你再咬一下。”
  贺九如:“……”
  不是,这什么情况?
  他不止惊诧,听了对方哀哀恳求的声音,自己身上亦是蓦地发热。贺九如没来由地慌张起来,赶紧低声道:“你发什么疯?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吃了?”殷不寿确实发疯了,他是亢奋得发疯,他粘腻腻地化在贺九如身上,整张床宛如浸了沥青,黑得发亮,“我给你吃!你再咬我,你咬我。”
  真是神经了!
  贺九如被他缠得头昏脑胀,束手无策,殷不寿喘着气,纠缠道:“你咬我,我不吃人,我保证,我发誓。”
  实在无法,贺九如唯有再张开嘴唇,避开他狂乱盘绕的黑发,往他另一边脖子上轻轻一咬。殷不寿抖个不停,竟像小死过去一回,只黏在人身上,瘫软着不吭声。
  “……可以了吧?”贺九如红着脸,难堪地小声问,“别疯了,快起来。”
  好半天过去,床榻上唯余焦油流动的粘响,殷不寿伸长勉强成型的手臂,抬起来的脸孔容光焕发,好像不是被牙齿磋磨两下,而是吃尽了什么十全大补丸一样。
  “我不吃你了,”殷不寿喘着气,恨不得把眼珠子跟着化成水,密密地淋在贺九如的脸上,唇上,“你来吃我。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凶神喃喃地说着话,贺九如心头居然跟着一颤,酸涩得叫他难耐。
  第245章 太平仙(三十五)
  这一刻,积年累月的幻象恍若划破云层的闪电,照亮了贺九如的脑海。
  他恍惚地看见自己成了乞丐,成了皇帝,变成僧侣,变成镇压恶兽的巫觋,轮回里闭幕再谢幕,他的躯壳变化万千。在他身边,总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有时它是狗,有时是妖物,有时是残忍的强盗,有时干脆是头尾狰狞的恶兽……它总以粘稠的血肉,嶙峋的巨骨埋葬了他的一生。
  不分开吗?
  可是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啊。
  在他恍神的刹那间,殷不寿像一头过大,也过于可怕的家犬,哼哧哼哧地拱着他,缠粘着他,要贺九如回话。
  “你答应我,我们,不分开,你答应,”殷不寿连声催促,“答应。”
  贺九如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幻象消失了,幻象带来的了悟,亦如雾气般烟消云散。望着殷不寿美如画皮,因为过度渴盼,甚至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他鬼使神差地小声道:“但我本来就是活不长的。”
  殷不寿瞬间僵硬了。
  “你喜欢我吗?”贺九如淹没在一堆恶孽的黑泥里,他伸出手,轻轻摸一摸殷不寿的面颊,“别喜欢我啦,把我吃掉吧,我给你吃,怎么样?”
  凶神脸上的红晕一刹褪去,原本高热沸腾的体温,此刻也飞速冷却下来,殷不寿的面孔青白如纸,纯黑的眼珠子难以置信地停滞着,瞪着贺九如。
  那目光几乎是愤恨的。
  “我不想吃你!”殷不寿蓦然裂开巨口,他魅力无穷的伪装被一瞬撕烂,破碎的人皮内黑肉横流,旋转出重叠不尽的锋利獠牙,硕长尖舌,“你、你说这个,你以为我……我不吃你!!”
  他多么想把先前那些内心的庞然暗潮全一股脑儿地倾吐出去,只说给贺九如听,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是为了“吃人”而待他好。他更想现长出一颗心,然后挖出来,细细地剖开了,一层一层地片下来,给这个人看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所有想法,以此来洗刷自己的冤屈。
  奈何话说不利落——殷不寿压根儿没经历过经历过有情众生的爱恨,怎么能说得清楚明白?心更是长不出来一点儿——邪灵凶神,哪里来的一颗心?
  含糊乱嚷一阵,殷不寿说也说不清,爪子剖到胸口里抓挖半天,只挖出一大团墨色欲滴,不分你我的黑泥,气得半死,当下把黑泥往贺九如身上一塞,自己则怒不可遏,犹如飓风般卷出房子,冲到天上撒泼去了。
  天空乌云重重,恶神的咆哮便如滚滚雷霆,吓得方圆数百里的生灵瑟瑟发抖,恐惧不安。贺九如慢慢低头,望着怀里一大摊黑乎乎的玩意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剧烈的羞恼之情,令殷不寿在心中发誓,他势必要找到贺九如的缺点。
  既然他说我“喜欢”他,而我确实也表现出了喜欢的样子,那我就尽情挑出他的缺点和坏处!他不是圣人,更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神仙,我是恶的化身,而他仅是个短命重病的凡人,只要我抓住他的过失,很快就会厌倦,厌恶,乃至厌弃他!到了那时,我再把他活活地吞了……不错!他既然不肯吃我,那我当然是要吃他的!
  说干就干,殷不寿狂乱地在天上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回到贺府,他立刻开始挑贺九如的毛病了。
  首先,一目了然的,这个人很弱。
  弱肉强食是自然的至理,那么弱小必定是一种罪。他走不了几步路便要腿脚发颤,只能扶着旁边的东西——比如殷不寿——大口喘气,如此碍眼,还不值得鄙弃吗?
  贺九如累得满头虚汗,靠在殷不寿身上喝茶休息。
  自从那日回来,殷不寿就表现得怪怪的,他有心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问:“喝茶吗?我给你倒茶?”
  殷不寿就着先前的念头,冷漠地转脸一看。
  荒唐可笑,我什么时候喝过人的茶水?我是……
  ——人的脸上沁着亮晶晶的细汗,脸颊发红,捧着茶杯的掌心和指头尖也是红的,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那抹润润的水光便尤为显眼。他病了许久,此刻唇色粉红,倒衬出了健康人的情态。
  殷不寿:“……”
  贺九如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道:“好,我给你……”
  没说完,殷不寿贪婪地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茶杯,急不可耐,“咣”地丢进嘴里吃了。
  贺九如:“?”
  荒唐可笑!
  殷不寿愤愤地飞在天上,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贺九如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邪神看不惯人孱弱的姿态,冲上去百般审讯,逼问出原来他是突然想吃缘味斋的豆儿糕了,遂在夤夜时分前去外城,卷了厨子第二天的备菜带回。
  除了弱小无能,他还有什么缺点?
  殷不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在夜里沉思。
  “好香啊!”贺九如幸福地笑,“谢谢你!”
  殷不寿把人抱在手里,一边吹凉滚烫的糕,一边阴冷冷地打量他。
  丑陋?这个不算,我分不清美丑。好心?这确实算一个,这里的人明明待他不好,他还拦着我不让吃,很可恶!爱打我?这个……大约是不算的,毕竟他不打别人,光打我。或者,眼睛太亮?笑起来让我全身痒痒?
  殷不寿冥思苦想,将豆儿糕在爪子尖捏来揉去。
  不急,我将激发世间的一切恶,令红尘众生都肆无忌惮地抛开伪装,展现出他们内心深处最深重的秽欲,我早晚有一天要他现出……
  “不吃别玩儿!”贺九如怒斥,“咚”的一拳头,捶在他头顶正中心。
  “啊!”殷不寿被捶得怪叫,赶忙丢开手里稀巴烂的糕点,他一边喂人,一边在心底咬牙切齿。
  还敢打我!等着吧,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又一日,殷不寿在贺府漫无目的地游荡。
  常人看不见他,他也不能在贺九如身边多待。隆冬已至,外头冰天雪地,贺九如病重畏寒,殷不寿把他裹得毛茸茸,暖呼呼,像小动物似的团在床上,不由越看越心痒,越看越垂涎,哪怕塞到肚皮里,也解不了那股从骨头缝儿里钻出来的火。
  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先舔掉细腻的,糖色的皮肤,舔掉鲜红的机理,再舔掉他的嘴唇,眼珠,舔他消瘦细长的手指,舔掉他的五脏六腑,血液和胆汁,最甜蜜的美酒。他要一根根地吮着人的骨头,伶仃脆弱,白生生的骨头,他不会咀嚼,粉碎了这些举世无双的珍物,他要把它们安放在身体深处,直至它们缓缓地融化,与他合为一体,再也不分离——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
  过度激烈的口腹之欲,或者还有其他欲,一齐迸发上来,在这个冬天折磨着凶神的心智,令他昏聩不堪,几番失魂落魄。殷不寿必须得定时定点地离开人一会儿,免得他当真控制不住,在还没厌弃了贺九如的时候,就把他吞噬殆尽,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殷不寿在偌大的宅院里飘荡,指望冰冷的大雪可以给自己一点清醒。飘着飘着,他忽然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喘息声。
  他不用嗅闻,已然分辨出了那股炙热的气息。情欲同样是恶的一环,对殷不寿而言,实在稀松平常,没什么可关注的。
  他今天没心情害人,殷不寿正想接着飘,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突兀声响。
  “……你吃了我算了!”
  人细细的哭声绝望而迫切,令凶神为之一停。
  咦?
  殷不寿有点惊讶,谁吃谁?莫非这里也有同类相食的恶事吗,他怎么没觉察出来?
  好奇之下,他进入里间,雪天冰寒,屋内的两个人赤条条地搂在一块儿,像两只绝境里濒临爆发的动物,彼此间拼命纠缠。
  “我怎么舍得把你吃了……你是我的冤家……”
  寥寥几句,人言比火还要滚热,丝毫不知头顶有个混沌狞恶的邪灵在奇怪地窥探。殷不寿愣愣地瞧着他们,头顶宛如霹雳惊雷,砸得他空白一片。
  这个也是吃?
  这个也叫吃?!
  在这之前,他原始且蛮荒的天性,完全令他想不到这层关系上头。因为吞噬就是进食,吃就是吞并和侵占,是他对待万物万灵的唯一方式。好的他吃了,坏的他吃了,他的贪婪永无止境,世间万法,只要吃进肚子里,一应全是他的养分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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