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21节
贺九如注意到,路上这些人全都面色蜡黄,眼下聚着一大片青黑,行动间恍若行尸走肉,似乎皆是个疲惫到不行的模样。
初来乍到,贺九如不敢多瞧,只好先找间歇脚的客店,先把货车推到安全地方才是正经事。
“住店一钱,”掌柜的佝偻着腰,死气沉沉地道,“食宿一应俱全,要打新鲜好热水,再加五十文。”
贺九如察言观色,知道讲价估计无望,遂抠出一钱碎银,又犹豫了下:“敢问店家,要是我自己打水,自己烧柴,资费多少?”
“二十文,”掌柜的嘟哝道,“自便即可。”
“得嘞。”
贺九如再数出二十文,交钱的时候,他试探着问:“嗯……附近可曾办过白事?”
“……不曾。”
“那可有灾祸发生?”
“没有。”
“那可奇了,”贺九如微笑道,他试着向面前的人释放善意,“既无白事,也无祸事,怎么贵宝地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难道是夏天暑热,大家伙儿都睡不好觉么?”
掌柜的瞥他一下,见眼前的青年神采飞扬,顾盼有神,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之意。他试了几次,然而脸上的肉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挤不出个笑脸来,最终还是放弃了。
“客官莫要戏耍说笑。”他惫懒道,“夜里睡觉,记得闭好门户,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开门开窗,躺着捱到天亮便罢了。”
他说了这句不祥的提示,任凭贺九如怎样追问,再不肯多言一个字。贺九如无法,只好自去灶台烧柴,烧了两盆热热的水,总算能洁面净手,再好好烫一下近乎走肿的腿脚。
傍晚时分,店小二进来放下一碗饭,一盘菜蔬,一盘糟鱼,并着一角自酿的浊米酒。贺九如眼前发亮,他饿了一路,即刻风卷残云地把碗盘吃得精光。
酒足饭饱,擦洗干净,贺九如躺在略带霉味的床榻上,称心如意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准备入梦看看。
贺九如再睁开眼睛,眼前竟然是一片黑咕隆咚的颜色。
他吓了一跳,左右转头,望见身侧布帘轻垂,有光线透进来,再一摸上方,触手是粗糙的木头质感,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床底下!
这确实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他在床上睡着的,怎么入梦时反而待在床底下?难道这房子是个颠倒的构造?
他正想爬出去,放眼一瞧床跟前,一股寒气顿时从心底往外冒。
——床下摆着一双鞋,确实是他的麻鞋,可他上床睡觉时,脱下的鞋头分明是朝外的,如今这双鞋的鞋头却不偏不倚地掉了个头,正对着床帐里。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穿着他鞋子的隐形人,正站在床边,打量着他这张床铺似的!
这细微又十足诡异的变化,顿时给贺九如镇住了。他应该立刻伸手出去,把鞋尖的方向打散,然而他刚一抬手,心底的寒意便再度翻涌而上。
当下,他不知道这个小小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是谁,他更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房间里一定就只有自己。万一他一伸手,就被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儿抓住了腕子呢?万一他就是躲在床底下的,这个异常就是引诱他出来的诱饵呢?
梦境的世界日益凶恶,贺九如无法判断,他迟疑了。
就是迟疑的这一须臾工夫,他忽然听见了头顶传来的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他的床上有人!
木榫与木板相互作用发出的微弱声响,此刻落在他耳朵里不啻于一炸惊雷。贺九如浑身僵硬,隔着薄薄的床板,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逐渐大了起来,明晰得仿佛就在他的头皮和耳骨上来回摩挲。
他听了一会儿,蓦地明白过来。
床上的东西在翻找着什么。
或者说,床上的东西在找他。
“没有啊……”那东西说话了。
“没有啊……”
嗓音不辨男女,仿佛粗石刮擦的嗞嗞动静,听得人遍体生寒,鸡皮疙瘩直往外冒。
翻找无果,贺九如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脚落在地面上,脚底鲜血淋漓,脚背浮肿,青白的皮肤冒着尸斑。
凭贺九如能看见的角度,他发现这双脚在房间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而且时不时在饭桌跟前停下,再穿过简陋的屏风,去后头的洗澡桶里探寻,它找遍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想过要来床底下搜查。
它的声音也变得怨毒而不甘,带着恨不得将贺九如杀之而后快的浓烈情绪。
“没有啊……到处都没有啊……”
最后,它打开了房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向外去了。
走了吗?
贺九如半松了口气,掌心全都是汗。
在经历了三仙的事件之后,他对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便越发谨慎,不太敢再像以前一样鲁莽。他见识过三仙的能力,以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啥来着,什么馍馍人?
总之,当他真的亲身体会过这些可怖的凶神邪仙,并亲眼见证了牠们的威能,在梦境里游历的时候就更要加倍小心。哪怕他有白光护体,真要再碰到一个“仙人”,他都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再仔细侧耳倾听了片刻,再三确认过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决定从床底下出来,起码要换个地方躲藏,总不能整晚上尽在一个地方趴着。
正当贺九如探出半个身子,打算爬起来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里骤然传来一阵沉重急躁的脚步声,犹如暴雨雷霆,起落间带着粘稠的血水,疾速朝他的房间冲了过来!
贺九如闪电般缩回床底,但他缩得快,那玩意儿来得更快,转眼便杀回了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贺九如的心脏跳得扑通作响,激烈地险些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他越是想平复心跳,越是平复不下去,他紧紧捏着拳头,都怕对面听见这个聒噪的动静。
“还是没有啊……”
它哀怨地拖长了声音,忽地气息一顿,发出尖利的,嘻嘻的瘆笑。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它找到我了?
贺九如心口一紧,还不等他有所防备,在他的视线里,那双脚纹丝不动,却有一颗惨白肿胀的人头从中间骤然倒挂下来,两眼血红,死死地盯住了他!
“在这里!找到了!”
“啊啊啊——!”
贺九如吓得连声大喊,差点把心脏也吓吐出去,他紧闭双眼,直接奋不顾身地往前掏出一拳!
白光犹如爆发的游龙,裹挟万夫莫开之力咆哮冲出,訇然穿透整颗鬼首。那厉鬼只想着戏耍猎物,不料猎物居然是这般棘手的硬茬,瞬间被白光轰得粉身碎骨,蒸发殆尽。
满室死寂,贺九如缩在床底下,惊得连连喘气,汗如雨下。
坏消息,他差点就被这个鬼吓湿了裤子。
好消息,不是那些所谓的仙人,他可以随便乱揍。
第216章 太平仙(六)
“好凶的鬼,”他心有余悸,不住抚着胸口,“世道真是要变天了啊,随处可见这种古里古怪的阴煞……”
哀叹平复了一阵,他总算能从床底下爬出去。贺九如不想穿鞋了,他避开地上的血脚印,打开客房门,左右探看一番。
两边的木廊黑洞洞的,比现实世界更加狭长扭曲。贺九如想了下,掉过头去把烛台取了,他顺手在烛芯上点燃一簇白焰,烛光顿时照亮方圆寸地,犹如托了一捧袖珍的小太阳。
大约我更适合当道士,贺九如心想,既然有这个本领,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倒是个威风十足的选项,但俗话又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货郎的儿子嘛,当然也要当货郎了,否则老贺怎么办呢?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手稍稍遮挡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四下里探头一看。
没有人。
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魂魄,只要睡着,魂魄就会在梦境中显现。贺九如逛了一圈,客栈里居然一个生魂的影子都看不着。
“啊……”贺九如懂了。
难怪镇上的人都是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他们为了躲避厉鬼在梦中索命,宁肯选择强撑着不睡,熬到白日再说。
“但长久地不睡觉,也是会死人的。”他喃喃自语,叹了口气,“这滋味儿可一点儿都不好受啊。”
远处骤然响起凄惨的哭叫,其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贺九如听得不好,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往街上一望,不由倒吸凉气。
梦里的建筑物尽皆呈现出倾斜弯倒,摇摇欲坠的形状,漫天白影流窜,犹如阴幡千缕,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声。
他举起明灯,照着两旁的道路,一眼便看到有只血淋淋的厉鬼趴在栋低矮的商铺上,一边低低地窃笑,一边发疯地猛力摇撼门户。悲泣和求饶就从屋内传出,啼哭不止的是小孩儿,求饶的是大人。
贺九如即刻将眉毛一拧,捋起袖子,迈开大步就朝商铺冲过去。
“禁止害人!”他抡起拳头,跳起来一拳砸在厉鬼的胯骨间,直把鬼魂敲打得放声哀嚎,滚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般不住扑腾,“更不准你吃人!”
一拳打完,贺九如直接上蜡烛烤它。蜡油滴在鬼灵身上,便如火星挨了热油,瞬间烧得翻天覆地,不过数息,就把只厉鬼烧成了黑灰一撮。
火光燃放的异状瞬间吸引了满空游荡的鬼灵,它们纷纷爆发出震慑的恨毒尖啸,当空盘旋成滔滔不绝的阴气漩涡,朝贺九如张开利爪,俯冲而至。
贺九如的前额后心俱沁出汗珠来,赶忙挥舞烛台,把大火烧得遍天全是。眼见自己搞出的动静也没有引出什么不能惹的大老虎,他这才放心,遂顺滑地一脚一个,把扑下来袭杀他的鬼灵全踢成了皮球。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东西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面,小心地探出一颗畸形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被鬼魂淹在正中央的人类。
在它的感知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不过是一缕衰弱的气,真正辣手的却是那个活人。昨夜的一顿窝心脚,直将它踢飞出去老远,身上都踹出两个大洞。
它放弃了大部分躯体,方能从仙宫中脱逃出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吞吃了三个微不足道的仙人,距离恢复本体还离着好长一段路,是以昨夜它不得不先躲起来养伤,缓了许久才好。
东西很不甘心。
世间不可能有比它还要狞恶暴虐的事物,可是,对比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活人就是比它还要危险,还要凶恶。
它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脚下滚过一颗被踢成球的鬼魂,东西下意识摸起来,吃了,继续盯。
又滚过一颗,摸起来吃了,接着盯。
接着滚过一颗两颗,飞过三颗四颗……蚊子再小也是肉,东西的注意力慢慢被这些小零嘴所吸引,它逐渐走出树木的遮蔽,开始专心致志地捡地上的鬼吃,不知不觉中,它与人类的距离同时越发挨近。
贺九如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应对了浩浩荡荡的鬼灵大潮,只是他再怎么有天赋,命再怎么硬,凡人的精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的膝盖隐隐酸麻,手臂亦软得快要端不动掌心的灯盏,细汗凝结成大颗的汗珠,雨点般滑落颧骨,只是不敢显露疲态。
正在他苦苦支撑时,面前的厉鬼蓦地聚合归置在一处,显化出近乎实质的形态,面皮煞白,笼罩在一层狰狞青气之中,眼眶漆黑,张着血盆般的巨口。
“你究竟是何人?”厉鬼凄声咆哮,“我等乃是长宝仙官座下仆役,你胆敢插手仙宫事务,莫非不怕天罚?!”
闻言,贺九如登时气结。
仙宫仙宫,怎么又是仙宫!路过一个村是仙宫的地盘,路过一个镇还是仙宫的事务,你们这个仙宫是狗变的不成,不去城里头待着,天天跑到乡下来拉尿圈地?
“……从来没听过仙宫事务是放鬼吃人的!”他暴躁地反呛回去,“我不认识什么长宝仙官,我只知道纵鬼行凶就是不对,你别跟我扯什么天罚,真要有雷劈下来,你看它劈我还是劈你!”
厉鬼目露凶光,道:“不过是芝麻大的镇子,仙官都能容我等肆意处置,你又是往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修士?今夜的事,仙官必定知晓,待牠捉你回去做盏肉骨茶……”
贺九如听得心里发凉,鬼灵凶猛地龇出獠牙,刚想朝贺九如扑过去,身后却兀地袭来一阵恶寒。
说来好笑,一向是鬼令活人感到恶寒,如今竟也有别的事物,可以叫鬼感到寒意扑簌,如坠数九寒冬了。贺九如瞪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这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闪躲,便叫身后的异形黑影一把抓住,“咔咔”叠成团状,往嘴里一塞,像嚼米花糖似的嚼着吃了。
人鬼对峙的这段时间,东西早把路上的其他鬼灵都扫荡得差不多了,待它忘我地吃掉最后,最大的一只,东西转动眼珠,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活人面前,并且正与人愣愣地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