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68节

  他探头一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悬浮的巨床上,床架以深蓝色金属锻造,雕刻着恒星爆发的轨迹与星云螺旋的图案,床幔也像是沾满了钻石的夜空,几乎笼罩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维度。他身上,身下,奢丽的被褥在黑暗中泛着淡紫与银白的光泽,仿佛银河至于无垠虚空。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淡香,仿佛莲花隔水盛开,天顶的灯具雕刻出繁星的镂空光影。阎知秀一转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什么世界最高峰似的……伴随他的苏醒,一整面剔透的光幕正在缓缓展开,折射出数不尽的神殿,城市与山峦。
  这里简直就是神的居所……搞得阎知秀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伸手,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那些小如米粒的房屋和街道抹掉。
  我在做梦呢?我的梦还没醒?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拍拍脸,一狠心,给自己皮肤都掐红肿了,急得德斯帝诺在天上直皱眉。
  什么,不是梦……
  身后传来声音,阎知秀赶忙转头,忽然见到一排祭司打扮的选民鱼贯而入——也不能说鱼贯而入吧,反正跪着走路肯定是有点费劲的。
  “您醒了,”为首的祭司细声细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雷劈一样,“您要现在用餐吗?”
  这可给阎知秀整不会了。
  “……等会儿,你不是祭司吗?”他试图在这个米奇妙妙屋一样的世界里寻找逻辑,“你们在搞什么?”
  “祭司?”祭司很诧异,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您最卑下的仆从,怎么敢将祭司的名号放在头顶,惹来您的厌烦?”
  阎知秀的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认知也经受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他难以置信道:“啥?”
  “您是君主,是统治者,是神眷之人,我们不过是躲藏在您的庇护下,才能勉强生存的奴隶!”祭司连忙表忠心,听得他牙酸骨头痒,“您千万不要质疑这点……”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知秀失声道,“你们不是那个,神恩选民吗?怎么又在这奴隶上了,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我肯定是穿越了,他笃定地想,平行宇宙,对,平行宇宙,都是那盒烤肉,给我吃的二次穿越了。
  不料他这话一出,祭司们纷纷如丧考妣,吓得瑟瑟流泪,哭作一团,看得他龇牙咧嘴。为首的祭司哭了两声,忽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自觉找到了“君主”生气的理由,赶紧道:“快把那个宵小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被侍从提上来了,阎知秀在震惊之余,仓促地看到那团东西的双眼——他见过这双眼睛。
  这是昔日的大祭司。
  没错,就是那个宣称他是“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的大祭司,可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这副只能用嘴走路的模样了?
  阎知秀嘴角抽搐,底下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罪有应得”“逆贼当诛”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术士!”他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又搞了什么鬼把戏?”
  听见他的呼唤,德斯帝诺连忙轻咳两声,尽量控制着激动之情:【嗯……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阎知秀要被他气笑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也是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都是真的。】德斯帝诺解释道,【你是人类,对不对?那这就是他们应该偿还给你的债务。】
  阎知秀眯起眼睛,再一次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神秘的术士,他想。
  所以,你到底是术士,还是那个一直隐藏起来的神呢?
  “我不需要这些债务。”他说。
  德斯帝诺猝不及防,愣在至高天。
  【……你不要?】神明呆滞地问,【可是,现在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你是君主,是皇帝,他们必须要供养你,敬奉你,谁敢不尊重你,那团卑鄙的肉就是下场!你可以享有一切,财富,权势,万万人仰望的……】
  “我不要。”阎知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德斯帝诺手足无措,祂绞尽脑汁,着慌地喃喃:【那你想要什么?珍宝?宇宙的奥秘?或者永生不死,成为一个神灵?告诉我,我势必为你实现,无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祂的话:“你讲的那些,我都不太感兴趣,抱歉,恐怕我没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求。”
  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推拒!
  德斯帝诺的嘴唇微颤,这一刻,祂脸色发白,眼眶却在逐渐变红。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从一千平米的大床上醒来,惊呆了*我的天,我在噩梦里还没醒来。
  德斯帝诺:*沉醉,着迷*他难道不可爱吗?
  阎知秀:*愤怒地在床上乱跳,因为床太大,他太小,导致他就像一颗小豌豆*不管是谁让我变成这样,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德斯帝诺:*因为人类太可爱了,昏倒了一秒钟,接着光速醒来*唉,他真是一个奇迹……
  第164章 愿他万年(十三)
  听见对面传来的急促呼吸,阎知秀心里盘旋着的猜想越发清晰。
  术士就是神——或者说术士就是“德斯帝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没听过哪个术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梦一醒之间就改变了整个现实。
  想通这件事的第一时间,阎知秀感知到的情绪不是生气。
  生气其实是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感情,通常只在小孩子身上见效最快,但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阎知秀熟练地把燃起来的怒火先拨到一边,转而开始理性地思索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德斯帝诺不相信我是人类,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早已灭绝,祂封锁了该时空,不许任何事物进出。
  但是祂不知道我那个奇怪的天赋,我是钻洞的地鼠,鬼鬼祟祟的鸦科动物,我能在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虫洞能把我送到这里,也不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
  那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扇石门会拒绝我,因为是神在拒绝我,为什么我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凄凄惨惨地磋磨这么多天,因为神断定我在撒谎,而祂的意志即为宇宙的意志。
  你大爷啊。
  至于那些拼命跑到我身上乱蹭,好像我身上有猫薄荷……蛾薄荷的胖蛾子们,嗯,暂时断定为“嘴很硬,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一群小混蛋。既然它们都是德斯帝诺的使臣,没道理不听主人的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它们潜意识里认出了我是人,但主君不发话,它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就跟踩阳台私会茱丽叶的罗密欧差不多……不对,错误类比,我不是茱丽叶。
  然后再捋下来,德斯帝诺之所以为我改变现实,无非是因为祂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个人,祂后悔了,想要弥补我。但是呢,这个神的老毛病依然在,祂不敢对我挑明身份,也不敢承认祂就是给我整这么惨的元凶,那祂只好继续逃避,躲在“神秘术士”的身份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愧疚……哈哈。
  而且我不知道,祂究竟是为“阎知秀”做的这些事,还是为“最后一个人类!稀有物种”做的这些事,哈哈,哈哈哈。
  分析完成,很好,现在可以头脑清晰地生气了。
  阎知秀吸进一口气,他坐在床边,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讲道理,其实非常舒服——仍然花里胡哨的睡衣,不过,他在心中为自己庄严地穿起了马裤和披肩,手边再搭着条鲜艳的红色斗篷,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出场。
  斗牛士已经做好准备,他现在就要挑战一头强大的疯牛。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忽然开口,“关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位主神,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毫不设防,不知道人类怎么突然提起了自己,带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渴盼,祂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回应道:【是的?】
  “我非常讨厌祂,”阎知秀开门见山,毫不遮拦,“我非常讨厌这个神,不开玩笑。”
  霎时间,德斯帝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飞蛾们同时震惊地收拢了胖胖的绒毛。
  【……是这样吗?】祂勉强道,【可是为什么……】
  阎知秀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斗牛士投出彩色的标枪:“因为祂非常可笑。是的,我这些天看到了很多关于祂的故事,祂自诩掌控命运,把恒星都当成眼目,结果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亲人离开,人类灭亡,你觉得,祂预见的未来里有没有这些破事?”
  德斯帝诺惊惶地睁大眼睛。
  “祂的那些权能倒是挺逗趣的,”阎知秀耸耸肩,“一边象征蜕变,一边又死守旧局,好像永远都在错误的选项里打转。仔细想想,祂真的爱人类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譬如这些异星人,自称选民,如此挥霍人类的遗产,却仅仅因为和人长得像,就能在祂这里得到纵容和宽待——说白了,比起人类的守护神,我觉得德斯帝诺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控制狂,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重要,只要能让祂看戏就行了。”
  这已经是太尖锐的批评,飞蛾们都伤心得变瘦了,紧紧地缩在一起。德斯帝诺的喉咙犹如堵着一团冰,他张口结舌,发出的只是一些喘息。
  斗牛士挥舞鲜红斗篷,阎知秀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仿佛匕首,命中注定要刺伤许多东西:“至于离开祂的那些亲族,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德斯帝诺是兄长,但祂在家族里扮演的同时是个孤僻又讨嫌的边缘角色。祂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祂的兄弟姐妹,也没试图融入祂们的世界。说白了,祂很像自绝于他人的偏执狂,飞不出自己的茧,也不敢去真正地点亮什么。”
  最后一击,噼啪!
  “既渴望认同,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把不被理解归咎于‘没人能承受我的高度’,我想,实际上只是祂害怕走进一段深刻的,复杂的关系。”阎知秀托着下巴,神清气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神吗?胆小鬼而已。”
  斗牛士投掷出长剑,正正刺中公牛的心脏。
  世界一片寂静。
  城市凝固,人声沉默,山川的风声不再,海水与河流的波浪停下涌流,星球是一颗琥珀,包裹着神明停跳的心。
  很久很久,阎知秀都再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气狠了,气得说不了话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类似哽咽的叹息,像缓慢覆盖的沉重岩浆,滚烫地淹没大地,也像病人的骨头,永不停歇地疼痛。
  德斯帝诺捂住脸,犹如捂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祂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而下,祂不愿让人类知道自己的痛苦,想要愤怒,那愤怒也被泪水浇灭了。
  他不爱我,他厌恶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可笑的神!德斯帝诺窒息地想,可是,他的批判难道有错吗?我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可耻,可悲的存在吗?
  ……祂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阎知秀不禁大为惊诧。
  不是,我这就把祂说哭了?
  胜利的美妙感觉犹如一盘炎炎夏日的蛋糕,变质得飞快。
  阎知秀期待的是一场势均力敌,或者他处于弱势,对方处于强势的唇枪舌剑。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位者气到中风是他最爱干的事,可这不意味着他想欺负一个有感官过载症状的社恐患者啊!
  他心里意气风发的斗牛士一下就萎靡了,阎知秀以为他在对付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牛,结果转身一看,牛已经没了两条腿,走一步喘三下……这谁还能斗得下去?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呃,嗯,你哭了吗?”阎知秀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认这个消息,只好探头探脑地歪着脖子看天……有点像那个把头塞进桌子底下,问别人真哭假哭的表情包。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阎知秀抓着耳朵,“好吧我是说了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被打成猪头三了都没掉眼泪,你怎么哭上了?”
  世界还是安安静静的。
  “好吧好吧,”阎知秀没办法了,“就算我俩扯平了,行不?你救我两次,就算你救我两次吧,一次在广场,一次在地牢,然后我也结结实实地骂了你两次,这些狗屁选民的所作所为也不算在你头上了,我们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对我的评判是正确的,】德斯帝诺终于发出声音,祂不再伪装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些事。是我偏执己见,所以你才吃了这么多苦,我……】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停一下。”阎知秀及时叫停,“不如,我再教你一个道歉的小窍门?”
  德斯帝诺放下手,掌心湿透:【是什么?】
  阎知秀说:“道歉的时候,最好当面,一对一地聊。只有当对方能看见你的眼睛时,你的歉意才能被评价为是诚恳的。”
  德斯帝诺慌张地缄默片刻。
  要见面了吗?诚然,祂是完完整整地见过人类的样貌,一一细数过他的迷人之处的,可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会不会憎恶我的样貌?我身为神祇的原身,能够为人类的审美接受吗?
  为了彰显诚意,德斯帝诺飞快地变回真身,巨大的夜蛾扬起翅膀,飞向神殿中央的真知水池,凡俗生物只要在这里饮用了一滴泉水,便能获得青春永驻的生命,以及对真理和智慧的洞见。
  这里曾经是祂的一位血亲修建的奇迹,现在,德斯帝诺就用这里的水面来充当镜面。临水自照,祂急不可耐地用前足梳洗羽毛状的华美触角,理顺脖颈和胸脯上乱糟糟的领毛,直到把它收拾得蓬松柔软,雪白干净。
  接着,蛾神清洁掉复眼的泪痕,让瞳孔重新变得光洁,展示出宇宙的神秘与剔透,再热切而惶急地把羽翅铺平,让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得以完美地显现。神祇扭动腹部,抓起丝带状的后翅,足肢攒动,把它们打理得轻盈,飘扬。
  祂就这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徘徊在万神殿里,然后,主神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把人类捧上神明居住的至高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