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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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来了!”巫曦欢呼一声,“长得还挺快的嘛,就跟你说了不用担心……”
孔宴秋的尾巴上,更摇曳多姿,盈润饱满的饰羽已经长出了两根,不再是几天前的光秃秃样子了,想必用不了多久,新生的尾翎便会再度厚重地覆盖上来。
孔宴秋暗暗地松了口气,表面上不显,心里倒是高兴得很。
看着巫曦蠢蠢欲动的样子,他摇摇两根尾翎,巫曦果然上当,伸手要抓,他再一抽,巫曦扑了个空,反倒将他扑了个满怀。
“哎哟,”孔宴秋坏心眼地说,“要吃了我?”
巫曦的脑门正正撞进孔宴秋胸口,一时间怒从心头起,饿向胆边生,当真“啊呜”一口咬下去。孔宴秋还得软化皮肤,以免崩坏他的小门牙。
最后,巫曦在他胸口留了一圈水灵灵的牙印,非常得意,耀武扬威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咬完了就想跑?”孔宴秋一把捏住他的腰,张口咬在神人的软脸蛋上,嘬出一个醒目红印,给巫曦嘬得哇哇大叫。
高兴归高兴,孔宴秋平日里还是很忙的。
业摩宫的鸟雀始终在寻找毒龙的老巢,派去监视金曜宫的探子也日日来报,时不时还有前来袭扰的毒龙,需要孔宴秋出去把它们捏死……
但总体来说,有巫曦控制着他,他的生活已经比过去顺心惬意了百倍不止。
一日,看守金曜宫动向的斥候再度回禀,巫曦忍不住问:“你这样盯着,万一他们永远不出来,你要怎么办呢?”
“不会的,”孔宴秋笃定地道,“大荒神佛退隐,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出过新任的孔雀明王了。只是他们还不死心,每到新一波的雏鸟初成,便会打开金曜宫的大门,带领他们去玉京天阙参加试炼。算一算时间,是该到了,他们不可能一直龟缩。”
“试炼?”
“是的,我多番询问,都没能问出试炼的内容,不过想也知道,考验心境,磨练实力,测试神光……”孔宴秋面上露出冷笑,“我倒要看看,金曜宫出来的小废物们,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巫曦叹了口气,揪一下他的耳朵。
“你啊,”他说,“你要杀了他们吗?”
孔宴秋仔细思索一下他的问题,喃喃道:“我只想让他们也尝尝我遭受过的痛苦滋味。我一刻不停地质问金曜宫那些老不死的孔雀,质问我的父母,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绝情……”
他笑了一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打上金曜宫,我逼问他们,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想要我死……我问了那么多遍,他们始终沉默,唯独有一次,破天荒的,一只年长的蓝孔雀给了我回应。”
巫曦忍不住问:“他说什么?”
“他说,‘回去吧,孽障!’”孔宴秋冷笑道,“五个字。就这五个字,好像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理取闹。我一下心神大乱,怒不可遏,差点气疯了,疯得都不像我自己——我差点就堕入了魔道。”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发誓,我会用尽世上最残酷的手段,我要达成连魔罗都望尘莫及的成就,金曜宫的孔雀是如何屠戮毒龙,我就要如何屠戮金曜宫的孔雀——”
他深深呼吸,疲惫地闭上眼睛。
“最后,我忍住了。”他喃喃道,“我不畏惧为魔之路,我五感混沌时的所作所为,又与魔头何异?我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不愿让那些老不死的言语对我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为他们入魔?”
巫曦怜惜地问:“那现在呢?”
孔宴秋的嘴唇微动。
“现在,我的执念已经不那么深了,”他说,“过去那些不甘愤懑的影子,似乎都在我的脑海中淡化……有时候,我居然会想,倘若金曜宫不来招惹我,我就将他们视作空气,又有何妨?”
他微微一笑。
“真是没出息啊,是吧?可是我知道,现在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太珍贵……”
余下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生活,正是巫曦带给他的,相比起非实体的“生活”,真正珍贵的是巫曦才对。
巫曦趴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说:“我们去游历吧!”
孔宴秋没反应过来:“……游历?”
“反正业摩宫的生活已经稳定下来了,”巫曦说,“大荒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有那么多人过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怎么样?”
孔宴秋被他逗笑了:“去体验别人的人生?”
“是啊!”巫曦理直气壮地说,“游历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孔宴秋看着他,轻声说:“好啊,那我们就去游历。”
巫曦高举双手:“好耶!”
第59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七)
见他同意,巫曦更是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头道:“这样,我们隐姓埋名,偷偷地走,去神人诸国游历,反正玉京天阙不开,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事,毒龙更不知道我们的位置,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玩一玩……”
孔宴秋对游历不甚感兴趣,反正只要能和巫曦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
他问:“你想去哪玩?”
“去其他神人的国家!”巫曦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早就想去西陵国看看衣服了!还有我的匕首,乃是厌火国的匠人打制,我一直想去那儿见识一番。青丘国是不是真的有好多狐狸?招摇国盛产的祝余,我只在十岁生辰那年吃过一次,真想再尝尝味道啊!”
见他这么兴奋,孔宴秋不禁微笑。
“你喜欢,那我们就去,”他道,“索性就像你说的,玉京天阙没有开启,毒龙的动向亦是不明,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既然如此,说动身就动身。孔宴秋安排好看管业摩宫的人手,相较于以往动不动烧死人的残酷,如今他的脾气愈发稳定,下属的生存几率大幅度提高,权斗争宠就成了家常便饭。只是他们争孔宴秋的宠,孔宴秋却还要确保自己独占巫曦的宠,哪有闲工夫理会他们的小心思?
是以不管底下的大妖如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一概置之不理,只管稳坐钓鱼台,缠着巫曦罢了。
“这是两颗灵玑玉,”孔宴秋掏出两颗精光四射,光明洁白的珠子,给巫曦戴在脖子上,“据说是神女瑶姬的爱物,能掩饰形体,常清灵智,容颜不老。戴上之后,就不用担心被人看出真实的样貌。你拿着玩。”
如今神祇不存,就是把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汇聚在一起,也未必能找出比这一对灵玑玉还要珍贵的物件来,孔宴秋却送得毫无压力,巫曦更是收的毫无压力。毕竟业摩宫这样的地方,是真正的金为烂铁,珠玉作土,巫曦被孔宴秋泡在锦绣丛里,就差娇养到天上去了。
前些日子,巫曦说要打弹子玩儿,孔宴秋便一声唿哨,凡间的梁燕衔泥,此地的万千群鸟,衔来的则是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剔透的龙宫明珠,顷刻间堆得如山如海,哪怕让人躺在里头游泳都不妨事。
故而在送礼的和收礼的眼里,昔年神祇的爱物,恐怕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珠子而已。
一人一鸟收拾停当,孔宴秋掩去半人半鸟的异相,化作一名俊美昳丽的人类青年,巫曦同样盖掉了额头上的红痣,变成个笑嘻嘻的,面相十分讨喜的小后生。
“出发!”巫曦欢快地吆喝起来,“向着明天,出发!”
七日后,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站在西陵国的都城下面,矮的那个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上眺望:“哇,好壮观啊——”
西陵国以务桑缫丝为生,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不是平面的土地,而是一棵棵巍峨如山的参天巨木,枝干直冲云霄。在巨桑的树枝上,西陵国的神人重塑了蔓藤枝叶的形态,使它们变成各种建筑、器具的模样,以此便利生活。
“住在这种地方,要是着火了可了不得。”高个子说,他神情冷漠,语气中却能听出一丝切实存在的恶意。
“才不会呢!”矮个子挥舞双手,认真地跟他解释,“西陵国的神人与玉蚕伴生,玉蚕能喷吐冰丝,对灭火有奇效,一旦走水,有玉蚕在,也不用怕!”
他语气坦率,神态天然,纵然和同伴小小地争论起“着火怎么办”的失礼话题,过往的行人客商还是觉得很有趣,纷纷咧着嘴,转头望着他笑。
“哦……”高个子又意味深长地点头,“也就是说,什么火都能灭了?”
矮个子警惕地睨着他,突然跳起来,揪着他的耳朵:“你又想使坏是不是?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你憋着劲儿就是想捣乱……”
高个子也不恼,只是低低笑着,一把将矮个子抱在自己手上坐着。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单手承起一个大活人的分量,可见膂力强劲,气力更是远超常人。
矮个子生气地扭了几下,便安心地窝在他手上。两人一边叽叽咕咕地咬耳朵,讲小话,一边旁若无人地上沿着巨桑的阶梯而上。
神人诸国民风开放,大家都很讲求露水姻缘,一夜深情,天亮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的传统,是以见了这一大一小,状似兄弟的两个人,也不觉得有异。
不过,他们到底是兄弟,还是契兄弟呢……?
走路太慢,两人雇了一辆西陵国的特色蛾车,一路直飞到都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孔宴秋嘀咕道:“我就能飞,还用得着这个蛾子带着……”
“你现在是人,不是孔雀,”巫曦小声提醒,“注意点形象,不要装不像了,暴露身份。”
但就连孔宴秋也不得不承认,沿路的风景的确新奇。藤萝绕作庭院,枝蔓长成屋檐,一应青翠郁葱的建筑,都在飘渺如烟的云雾,还有翻卷的小雪中若隐若现。
巨桑长成万年,早已不惧大荒风雪的严寒,反而以自身的灵气,构筑了能够抵御酷寒的结界,使西陵国的神人得以安然自在地生活。
“按照记载,大约两千年前,西陵国也大规模地迁徙过一次。”孔宴秋说,“迁往长留。”
“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毒龙肆虐,”孔宴秋说,“为了弥补被孔雀吃掉的龙子龙孙,俱时德叉伽发了疯地掠夺神人人口,还有其他更加弱小的妖兽。那时候,强力的神兽妖魔早已隐世不出,倒叫繁衍速度惊人的毒龙一家独大,也只有金曜宫的孔雀肯为了口腹之欲遏制它们。”
巫曦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后人对大荒神佛的消逝和陨落都有诸多猜测,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就是灵气消散论。大荒再怎么无垠无际,也不过是脆弱的鸡蛋壳,无法供养云集的众神。因此那些山的神,水的神,花的神,以及四季的神,日月的神……都在大道的裁决中,承受了绝端不幸的命运。
倘若真相如此,那金曜宫的孔雀还肯出来打击毒龙,而不是如其他神兽一般隐退,或许……他们也没有孔宴秋说的那么不堪?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巫曦心里过了一圈,他没有说出口。
他们已经抵达了这棵巨桑上的成衣区,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各色的丝帛,让它们迎风飘摇,就像许多双柔滑绚丽的手,招揽着过往的旅人商客。
“来!”巫曦高兴地牵起他,带着他走进最大的一家成衣商铺。这里的建筑都是用坚如铁石的桑树巨叶搭建成的,墙壁,屋檐和地面一应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墨绿、缥碧、螺青……再搭配店里白如雪,紫如霞,橙如金的样衣,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眼睛也像被清水洗过了。
店主腰间围着软尺,头上还戴着顶毛茸茸的玉蚕帽子,笑呵呵地望着他们。
“稀奇,稀奇!”她快活地说,“敝店甚少接待散客,二位若是不嫌,还请随意看看吧!”
巫曦跳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极其渴望地道:“我想要你的帽子!”
店主惊讶地瞧着他,仿佛瞧着一只活泼的小动物。
孔宴秋慢吞吞地在账台上排出一叠精粹灵玉。
“他想要你的帽子。”
巫曦一把抓过他:“他也想要这样的帽子!”
孔宴秋:“呃,我就用不着……”
巫曦兴高采烈地道:“请给我们都做一顶玉蚕帽子!”
最后,巫曦在店里定了八套不同款式的成衣,四套给自己,四套给孔宴秋,然后各戴着一顶毛茸茸,圆乎乎的玉蚕帽,满心欢喜地走出了成衣店。
是夜,他们住在西陵的旅店里,每一个房间,都是悬挂在枝干上的巨大蚕茧。西陵的神人破开这些厚厚的茧壁,再在上面安好门窗,摆放家具,空置的茧就变成了别致的客房。他们睡的床铺,也是滑滑的蚕丝的窝,像一个小型鸟巢,容纳着天南海北的客人。
夜里,孔宴秋睁着眼睛,怀中睡着沉沉呼噜的巫曦,他听见四边沙沙的响动——那是玉蚕咀嚼桑叶的声音,犹如无边无际的温柔海潮,从四面八方遥遥地翻卷过来。
他笑了一下,也慢慢地沉入了平静梦乡。
一周后,带着满载的行囊,他们挥别了西陵国,下一个游历的目标就是……
“招摇国!”巫曦振奋地说,“我们去招摇国,吃祝米饭!”
招摇国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生长着不尽的祝余。祝余能开青色的花,结出的米称之为祝米,人吃了祝余花,就能一天都不感到饥饿,吃了祝米做的饭,便可以劳作一周也不用进餐。
得益于此,招摇国的国民富裕非常。利用祝余,他们发展出纵横神人诸国的粮道,将祝米作为珍贵的贸易物资,从别国那里换取精美的衣饰,锋利的刀剑,以及最好的工匠。
因为仓廪富足,人人皆不必为饭食忧愁,招摇国的神人身上,都有一股养尊处优的悠闲气质。他们修建起精宅美舍,立在大街小巷高谈阔论,随意出入繁华的商街食肆——这种懒洋洋的享乐氛围,是巫曦在长留也不曾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