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3节
夜深人静,徐久吃得太撑,以至于完全睡不着。他捏着六号的触肢,低声问:“所以,极地站现在到处都是你的……同类,是吗?”
他没有问那几个警卫的下场,他记得自己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听见的巨大撞击声。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死了会更好。
“不是同类,”说得多了,六号的口语也流畅了些,“是我的,一部分。”
“哦,”徐久点点头,他听不太懂这个意思,不过没有追究,“那研究站的人不会发现你们吗?我的意思是,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红外感应器什么的。”
“这里,狩猎场。”黑暗中,六号的声音透出近乎无机质的冰冷,但面对徐久,它的语气又是十分轻柔的,“我们有共识,可以伪装。人类,看不见。”
徐久的心猛地跳了两下。
他不是傻子,知道“可以伪装”是什么意思。六号今天去后厨胡吃海塞了一通,回来就变出了半个人形,那些比它更强,吃掉更多人的水母,又能变成什么样?想来一定和真的人类没什么差别了。
再延伸一下,倘若它们吃掉的是高级研究员,再变成对方的模样……那修改监控的权限,随手掩盖一些不自然的死亡案例,有什么困难呢?
极地的酷寒仿佛透过门缝渗透了进来,令他无端打了个冷颤。
六号立刻察觉到微小的动静,更加彻底地包裹住他。徐久只露了个头在外面,一点细思极恐的情绪,全被好笑代替了。
它好可爱,他微笑起来,孩子长大了,还知道带吃的回来哄自己开心……唉。
笑过之后,徐久又陷入沉思。
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当时的打算,是等它再长大一点,就把自己无痛吃掉的。只是提出这个条约的时候,徐久还没想到,他会和六号产生如此之深的情感联系。
他动了动身体,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忽然好奇地问:“六号,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捡到你的时候……”
六号:“嗯。”
“我说,我会养你,等你长大一点,就把我吃掉。既然你已经这么大了,那你还想兑现这个条件吗?”
六号奇怪地低下头,用一根口腕,窸窸窣窣地摸上徐久的额头。
没有发热,那就是上班又上得精神失常了。
得找个时机,把阶层高于母体的人类好好吃一吃,清理一番,不然,他们总是得意忘形,太习惯去过度挥霍社会结构赋予他们的虚无权力。
六号无声地晃晃头部,它简短地回答:“不。”
“不?”徐久惊讶,外加窃喜。
“不。”六号说,“活着,你要活着。”
这个世界是很广袤的,食物链上生灵的各行其是,用尽世代的努力,只为在山川,大海与天空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用人类的话来说,我见过赤霞色的流星成百上千颗地划过地平线,火山喷发时,雷暴也一同降临,滚滚的黑云中闪耀着璀璨的紫火;我见过海底凝结出黑蓝色的盐碱湖,冰山贯穿洋流,它们矗立的深渊之下,就涌动着金橙色的岩浆……
这个世界瑰丽,奇异,危险,无情,千姿百态,只要活着,什么都能遇见,什么都有可能。
生存才是进化的第一前提。
徐久没有说话。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久到六号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寂静中,他的声音忽然轻轻地传过来。
“下次,不要再偷偷跑出去了。”徐久说。
六号没有犹豫,回答:“好。”
“出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吧,我很担心你。”
六号垂下头,低声说:“好。”
它又看见徐久手上的伤疤了,想也不想,就卷起母体的手腕,将口器凑近那里。无数细小的透明触须盘旋着探出,宛如绽放的海葵,密密地舔进那块凹陷的细嫩皮肤,将其吮吸得肿胀。
热度像噼啪作响的星火,一下烧得徐久浑身发烫。
“喂!坏蛋,又在乱舔……!”他面红耳赤地抢回自己的手,急忙捂在胸前,“说了多少次了,再不要舔这个地方的伤口,它好不了的,就是不听,就是不改!”
自打六号吸掉了上面残存的毒素以后,手腕上的伤口就呈现出奇怪的棕褐色,仿佛色素沉淀,镶嵌在徐久苍白的皮肤上,有如胎记一般显眼。
徐久是觉得无所谓,反正不痛不痒的,随它变成什么颜色都行。六号却免不了总要被这块深色的皮肤吸引注意力,闲暇无事的时候老是抱着人的手腕猛吸,时常把徐久气得像只炸毛的猫。
没有手腕可以舔,脑袋上又挨了母体迁怒的拍拍,六号没精打采的,很不快乐:“……好。”
徐久再找不到抱怨的理由,六号的口腕无处不在,密不可分地揽在他身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前,令他感到充足的安全感与安慰感。
气恼来得快,去得更快,他转而叹了口气,将侧脸贴近六号的胸口,让一只手的手指虚虚插进它柔顺的触须中间,就这么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中水母:*威胁性地嘶嘶叫,舔过厨房的每一样食物,邪恶笑*我要在上面布满我的细菌!除了母体,吃它们的人都会死掉!
其他人:*走进厨房,吃了食物,不知何故都死掉了*哎哟!
徐久:*走进厨房,被食物吸引,没有看到倒在地上的人,立刻绊倒*哎哟!
中水母:*意识到徐久摔倒了,心烦意乱,哭了*天啊!母体被我害了!
还是徐久:*昏厥七分钟后醒来,立刻吃掉所有的食物*嗯?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第13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三)
翌日清晨,外面吵吵闹闹的。
徐久原本还在担心自己会一觉睡过头,但赶在早班前,所有人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外出。他睡意全消,趴在门口听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似是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布置着什么东西。
“我们不会被发现吧?”徐久紧张兮兮地转头,跟六号耳语。
“不会。”六号回答,人类肯定可以发现异样,知道每天都有大量人口消失,但他们没法排查到单独的个体。
徐久接着耳语:“等一下他们可能要叫我出去,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最好能藏起来。”
六号点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徐久抓紧时间换好衣服,简单漱口,用冷水打湿毛巾擦脸,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外也开始响起一连串粗暴的呵斥声。
“出来!立刻出来,不得拖延!”
是主管的声音,徐久已经能听见他从走廊那头依次骂“死猪”的叫嚷,他刚要推门出去,手腕忽然被六号卷住。
徐久一回头,看见六号佝偻着高度能顶到天花板的身体,弯腰对着他。
徐久:“怎么啦?”
六号伸出一根口腕,点点自己的脑门。
徐久:“……啊?”
六号再点点,他愣了一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一个多月,他总要在临出门前亲亲小水母的脑袋。
小水母长成中水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中水母膨胀成奇形怪状的大水母,但亲脑门的行为,却在短时间内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徐久哭笑不得,只好凑过去仰起脸,在它初具雏形,还没有五官的脑袋上亲了两下。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再不出去要挨骂的,”他手忙脚乱地拉开门,不忘小声叮嘱,“你要藏好啊!”
六号摸摸头顶,有些不满。
就碰了两下,好敷衍。
它闷闷不乐地看着徐久跑出门,总觉得体型成长起来以后,母体对它似乎不像从前那样溺爱了……是它想岔了吗?还是人类仍然在暗暗地生气呢?
六号不懂这种心情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它思考了一阵,决定将其定义为“自寻烦恼”。
毕竟,除了自己,母体还能溺爱谁?
徐久匆匆忙忙跑出宿舍楼,与其他清洁工排成一列。楼前的空地上,已经竖起合金栅栏,安置了许多用以排查的精密仪器,滴滴地闪着红蓝光点。
不远处,主管正跟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点头哈腰,不住说着什么。转过头,他突然把脸上的横肉一皱,眯起眼睛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目露凶光,锁定徐久。
不是吧,又来?
徐久心里叫苦,主管已经提着电棍过来,狠狠在他肩膀上下死手戳:“听见没?那边的长官叫你过去问话啊!”
徐久疼得差点龇牙咧嘴,但他清楚,自己要是做出什么苦相,电棍很快就会往他头上招呼了,因此强忍下来,耷拉着眉毛,老老实实地说:“哦。”
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动手,有朝一日你落单了,你看我往不往你头上甩闷棍……
徐久一边咬牙切齿地幻想,一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几个“长官”跟前。
他还没站稳,早有人上来摘了他胸口的工牌,送去一边的机器上扫描。对面一个人翻着手里的文件,声音被厚重的防护服过滤得有些失真。
“昨晚,你在宵禁的时候外出了。”
旁边就是虎视眈眈的主管,周围更有几十名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时刻监视着这边,只要徐久说错一个字——哪怕仅仅多动了下腿,都会把他瞬间扫成筛子。
奇怪的是,他的心安安静静的,一点儿都不害怕。
“没有的,长官。”徐久说,“我是快宵禁的时候出来的,因为中午带回去吃的压缩饼干丢了,所以我就想问一下两边的工友,看是不是有谁拿了。”
他如此镇定,倒让主管十分意外。
“所以,你没有触犯宵禁?”对方接着问。
“没有的,长官。”徐久的表情很平静,重复回答,“实在找不到丢的东西,我就赶在宵禁之前回房间了,我不敢做违规的事。”
他还记得六号昨晚对他说的话,这里已经是水母们的狩猎场,它们伪装着混迹在人群里,能对这里遍布的,天罗地网般的监控探头和红外感应仪视若无睹,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
听到他这么说,“长官”终于抬起头来,屈尊赏脸地瞥了他一眼。
“是啊,毕竟监控坏了嘛。”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当然没人看到你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只能是你说了算喽。”
不等徐久再说话,他抽出一份名单,上面印着四个人的照片,正是昨晚抓住徐久的四名警卫。
“见过他们没有?”
徐久抬起头,仔细观察片刻,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们,长官。”
那人盯着徐久,慢慢收回照片,朝旁边一抬下巴。
“你,去,第一个做测试。”
徐久不明所以,主管趁机在他肩膀上揍了一下,把他往合金栅栏那边赶:“还不快滚!”
他沿着栅栏走到尽头,按照指示,尝试着把手伸进面前机器的小口,手背上先是一凉,接着猝不及防地袭来剧烈刺痛。
徐久倒吸冷气,把手抽出来一看,他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一道颇深的血道,呈开口的菱形。
“棉签和创可贴在左边,”机器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说,“继续往里走。”
就这样,徐久压着伤口,又被人刮了口腔粘膜,用灯照了瞳孔,做了两套不明所以的测试问卷……等到一系列繁琐的流程走完,他来到栅栏尽头,一名带着口罩,眉眼和善的年轻人,胸口戴着“审查员”的名牌,正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