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有些不赶时间的人,就在他面前驻足停留,仔细看看纸板上的字,又偷偷欣赏一会儿他的脸。
“这是……艺术学院的作业吗?”终于,有人和他搭话了,是个看起来挺开朗的姐姐,他摇摇头,有点局促,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展出”自己的作品,没有阮钺,也没有迟映鹤领着,所有情况都要自己应对,所有“观众”都是自己接待。
他其实很想把准备好的,打算给陈教授说的话对这个女生说一遍,就当是一种预先的演练,但是张开嘴,还是很难说开始说出第一句。
他想说:“您好,我是阮钺的男朋友,阮钺您知道吧,他真的不是坏人,您听说的关于他的那件事情,其实背后是有隐情的……”
话到嘴边,紧张得讲不出来,他心里着急,踌躇着捏紧了纸板,在塑性材料上捏出了十个浅浅的指头坑。
“真好看,”那姐姐没察觉他的纠结,只是看着他的雕塑,问,“能合照吗?”
“啊?哦,可,可以的。”谈意惟稍微松开纸板,后撤一步,让开半个身位,想让那姐姐拍雕塑,但人家却原地转了半圈,开自拍模式,把镜头对准了自己和他。
“咔嚓咔嚓咔嚓”,连拍三张,女生满意地收起手机,双指放大查看照片上这小男孩的表情,看得忍不住笑了几声,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谈意惟整了整衣服,扶稳了纸板重新站好,心跳愈发地快了。
他重新在心里组织语言,打算换一种表达方式,最起码能让自己说得出口,他想了好久,等了好久,却怎么也见不到陈教授出现。
2月天,已经稍微有点春风送暖的意思,但气温依旧不高,他为了好看,在工作室就把阮钺给他穿的棉服,毛线帽脱掉,换上了丝绸衬衫,搭配一件薄薄的外套,在寒风里这么一站,和身前的纸板一样单薄瘦削,十分惹人怜爱。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到了中午十二点多,穿着深蓝色polo衫,灰色休闲裤的陈教授才疾步行走着,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
陈教授很忙,很珍惜时间,但还是每周坚持线下到场给学生开组会。
刚刚,他才在医院结束一个重要会议,中饭都没吃,就着急地往学校赶。好在滨大附属的医院离学校不远,他是走来的,一边走路,一边用老当益壮的大脑梳理着最近组里学生的论文进度。
他不是那种能放心当甩手掌柜的人,虽然手底下还有一个副导师负责具体事务,但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心里把事情全盘掌握,这样才会觉得比较踏实,比较成竹在胸一些。
他是权威的专家,聪明的小老头,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教员,在工作上任何事都能做得很好。
大多数天才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专注,陈教授在想事情的时候常常极其专心,不会分神去注意周围的环境,于是一直走到院楼门口都是目不斜视。
只是,在他快要一脚迈进大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个猫叫一样的微弱声音在背后喊他。
“陈老师……”那声音怯怯的,小小的,好像再弱一点儿就会飘散,消逝在风中。
他疑惑,惊讶,猛地回头去看,看到一个红衣服的漂亮男孩,扶着块长纸板站在外面,用一种期待,又带些惶恐的眼神直直地看过来。
陈教授心头一动,不自觉放轻了嗓音,问:
“你叫我吗?小同学?”
“嗯嗯。”谈意惟使劲点头,生怕对方跑了似的,又上前几步,把纸板举到胸前展示,很紧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老师,我、我有冤情要诉。”
冤情?陈教授一愣,心里又一沉,作为还挺知名的人物,他也怕有什么麻烦找到头上,而且,他自觉平时行得端坐得正,怎么会有“冤情”竟然找到自己头上?
他看看手表,见距离一点钟还有一会儿时间,就从院楼门口折返回来,往谈意惟面前走来。
他一步步走近,眼看着这小同学脸上浮现出愈来愈明显的紧张,纠结,因为这张脸太美丽,太无害,他的心情又渐渐放松了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好笑的可怜。
几步之后,陈教授站定了,说:“你有冤情,应该去找大法官,我可给你做不了主呀。”
话音落地,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察觉到自己是用了平时和小女儿讲话时才会用的语气。
谈意惟不断提醒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于是在一阵剧烈的紧张之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直视着陈教授的鼻子,说出了自己准备的话:
“请、请您看看我的雕塑吧,我、我是阮钺的……朋友,他的事情不是像您想的那样……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听我说说吗?求您了,这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他说着,尽可能做出一副可靠的,超有条理的样子,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有点牙齿打战,双腿打颤。
陈教授的气场太强了,和谈意惟之前见到的大部分老师、大佬,都很不一样,或许也是一种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个人对阮钺的前途太重要,这场对话的结果也太重要,但无论如何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使面前的人回心转意,所以产生了格外重的精神上的压力。
陈教授一听“阮钺”的名字,表情立刻变了,说实话,在那个学生的事上,他并不认为还有什么可辩驳的余地,更不至于用上“冤情”这么严重的词汇。
但陈教授又很聪明,非常聪明,扫了一眼面前的雕塑,就猜出了对方口中所谓的“冤情”大概是什么内容。
他又看向这个漂亮又可怜的男生,男生用恳求的,甚至是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就好像他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封建大老爷,随便一抬手,轻而易举就能够把这些晚辈、学生捏个半死似的。
对于美丽的事物,人总是能多上一点耐心,聪明的小老头也不例外,陈教授看了一眼手表,问,““你要长篇大论吗?我马上有个会,你回去给我写邮件吧,别在这傻站着了,邮箱能找到吧?上学校官网上去查,我看过再考虑你的‘冤情’,好不好?”
谈意惟微微张大了眼睛,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事情没有被完全地回绝,赶忙殷勤地点头,然后就看着陈教授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楼里去。
回到家之后,谈意惟还一直在努力回想陈教授脸上转变了好几次的微表情。
是有几成的同情呢?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性?说是给用邮件申辩的机会,会不会根本就是一种推脱,一种敷衍呢?他来不及换衣服,脱了鞋就冲到书房打开电脑,先上滨大医学院的官网,在教职工页面找到了陈教授的邮箱,略微构思了一下,开始写邮件。
在邮件里,他首先强调了,阮钺和父亲发生冲突,是为了保护被家暴的母亲。
他写道,阮钺的父亲是一个习惯于使用暴力的人,虽然以暴制暴并不是特别明智的做法,但有些时候,我们举起武器,并不是蓄意要伤害谁,也不是妄图破坏什么规则,而只是为了自卫,为了保护我们在意的人。
阮钺是比较冲动,但犯的绝对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他还很年轻很年轻,成长的空间很大,学校里面负责教书育人的老师,应该帮助他,而不是直接放弃他,不是吗?
他斟酌着词句,写得很慢,但又很着急,害怕耽搁久了,这件事就会被大忙人教授抛到脑后去。
终于,在全情投入地狂写两小时之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错别字,点击了“发送”按钮。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似的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所有事情,只要尽到自己最大努力,就不会感到遗憾,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去想,全交给老天,无论结果怎样,自己能做的都只有接受。
不管怎么说,谈意惟已经累坏了,他合上电脑,垂着脑袋驼着背,慢慢走回主卧,闭着眼睛把电暖器打开,衣服全脱掉蹭进被窝里,头一沾枕头,就被闷棍打了似的睡着了。
晚上,阮钺下课回来,进了门,看到家里是黑的,哪儿哪儿都没开灯,以为谈意惟又要在工作室待到很晚,但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照明,却见到谈意惟早上出门穿的鞋子左一只右一只地扔在地上。
在家?怎么不开灯?阮钺想着,把鞋子捡起来,整整齐齐码进鞋柜里,先去书房看了一眼,没人,然后向着主卧走去。
推开乳白色的门,里面同样是一片黑,只有电暖气的红色按钮在亮,屋里温度很高,空气很干,肯定是开了好几个小时电暖,还没用加湿器才会变成这样。
他走到床前,看到谈意惟脸朝向一边趴睡在床上,头就冲着电暖气烤着,被子蹬得乱七八糟,在沉沉的黑暗里 大片露出的背部莹润地泛着光,一条胳臂也露在外面,弯曲成了很好看的弧度。
阮钺叹了口气,借着卧室门外透进来的光,俯下身摸了摸谈意惟的脸,仔细看了看,果然,嘴唇都被机器烤得干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