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时间,两边的对抗力量集中在这一只手上,刀被来回拉锯着,时而逼近父亲,时而指向儿子,阮嵩瞪着凸出来的眼睛,完全失去了作为社会性动物的理智。
  今天,在情人和老婆的面前被亲儿子揍了,这点男人的脸面,不出点血怎么捡得回来?他咬着牙,狂吼乱叫,恨不得立刻把对方——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真正的男人”——戳成血肉模糊的筛子。
  阮钺牢牢把着阮嵩的手腕,渐渐也被这种毫不掩饰的杀意激怒了。
  他曾经下过无数次决心,不要再为父母的任何态度感到困扰,但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他很愤怒,凭什么阮嵩总能有一种自以为是的高权力感,觉得自己生养一个人,就可以拥有全部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呢?
  小时候,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无限地让渡自己的人生,但如今,他已经不是小孩,面对直指过来的冷的刀尖,所有的仇恨,全部的愤怒,都浓缩、集中在了这似乎必须决出你死我活的瞬间。
  他猛然发力,把阮嵩的手臂往旁边掰过去,劈手夺过水果刀,没有犹豫,只是遵从强烈的报复的冲动,灵活地抽送手腕,用解剖动物的精准度,干脆利落地刺了阮嵩一刀。
  很难说没有情绪造成的冲动,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让阮嵩也尝一尝被压倒性的强权刺伤的滋味。
  汩汩流出的鲜血,原本是父亲想要强加在儿子身上的,只有亲身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濒死的恐惧,才能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被自己随意对待的小孩,也有鲜活的感受,也有活下去的权利,以及暴起反抗的能力与决心。
  阮嵩僵住了,阮钺松了手,他就捂着流血的伤口,脱力跪在地上。
  屋里又恢复了沉寂,阮嵩终于安静了,这一刀刺得很准,刚好穿过重要脏器之间的间隙,但阮嵩并不知道它足不足以致命,粘稠滑腻的血从五指之间渗出,一向硬挺着不肯服软的身体,此刻慢慢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终于表现出弱势、动物本能中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终于输了,输得很彻底,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父亲。
  形势比人强,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有利的形势,从此以后,就算还能活,也只能作为“弱者”,依附于能护理自己,照顾自己活下去的家庭成员,从他们手里求得一丝继续保持体面的可能性。
  阮钺丢下刀,很冷漠地看着他流汗,流血,没有做出要施救的动作。
  第65章 谈意惟,我好累啊
  谈意惟到小区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职工们午休的时间,冬天天冷,除了拾荒的老汉,这个时间基本上没有人会在外头晃荡。
  他急匆匆往阮钺家走,想躲去屋后面透过窗户看看里面的情况,但刚到了那一片平房附近,却发现周围多了很多袖着手,探头探脑的大爷大妈。
  他满腹狐疑,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留心听那些人在切切察察说些什么。
  有个大爷很大声地“呵啐”了一下,对另一个刚跑出来看热闹的老头说:
  “……嵩子家的小子,拿刀把他爹砍了,这不,一家子都叫带去派出所了吗……”
  “哎呦!这心狠呐!”偏头仔细听着的老头闻言喊叫起来,“亲爹呀,怎么下得去手!!”
  消息口口相传,已经不知道是添油加醋后的第几个版本,但传播消息的大爷煞有介事,还压低声音,开始神神叨叨:“哎哎!我早觉着那孩儿面相不对,从小就阴沉,没准儿是煞神投胎,就该嵩子倒霉,摊上这么一个——嗨,还不都是命吗!”
  谈意惟竖着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越听越心惊,他从三三两两的吃瓜群众中穿梭而过,赶到阮钺家门口,看到大门敞开,沉甸甸的门帘内是狼藉一片,客厅中间地上有一小滩可疑的暗红色痕迹。
  他后退几步,腿软了,门外的“热心群众”认出了他,也不上来扶,远远地避开,议论声却更加纷杂、激烈了。
  阮嵩在警察的陪同下,去了县人民医院包扎。
  他腹部的伤不重,简单处理就止血了,死的阴影从头顶上移走,他的酒也醒了,这时突然回过味来——老子的家务事要什么警察来管?
  在他老顽固的思想理念中,内、外,亲、疏之界分明,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子和儿子关起门来打架,斗得再怎么血肉横飞,也不需要外人插手,更不需要公家人来多管闲事。
  他脸色还没恢复,躺在急诊病床上嚷嚷起来,说屁大点事死婆娘报什么警,又说让警察赶紧把我儿子放了,拘了我儿子谁来床前伺候我?
  阮嵩年轻时,也是人狠话不多的硬汉,但人老了,变得孱弱,也会为了虚张声势,开始咋咋呼呼。他一边洪亮地叫喊,一边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离开。
  急诊的护士看见了,连忙走过来一把按住他,说:“你不能走,医生开了b超要看腹腔,万一脾破裂怎么办?破伤风也得打,你不要乱动,不要命啦?被捅了刀子怎么还这么能闹腾。”
  阮嵩平时不爱来医院,心里有抵触,觉得各种名目繁杂的检查项目都是骗钱,这时候自己感觉没什么大事,更不肯做什么b超打什么针。陪他来医院的民警姓赵,见受害人竟然在医院犯起浑来,就严正警告他,如果验伤结果在轻伤以上,就已经涉及刑事案件,不由他愿不愿意,都得配合警察调查取证。
  刑事案件?这群人要给他儿子判刑吗?
  阮嵩着急了,在清醒的状态,他才清楚地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自己本身还患有预后可能不是很好的慢性病,把儿子送进去,能有什么好处?儿子留了案底找不下工作,不得回来啃他的老吗?
  儿子这种角色,在功能性上的意义比亲缘上的更重要,阮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为了避免让伤口裂得更深,他躺平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被推去做了彩超,又挨了一针破伤风,医生看了片子,说他命大,幸运,刚好没有伤着脏器,应该只能算是轻微伤。
  赵警官拿了诊断证明,告知阮嵩,如果确定是轻微伤,可以选择调解,签和解协议书,能免除加害人5-10日拘留的行政处罚。
  谈意惟蹲在片区派出所门口的石狮子旁边,从白天等到夜里,最后等到了赵碧琴抹着眼泪走出来。
  他站起来,腿完全麻了,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叫了声阿姨。
  赵碧琴看到他,似乎又变得更加伤心了点,但也知道要体面,于是擦了擦眼泪,做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哎,小谈来了。”
  谈意惟着急,想问阮钺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见到人,赵碧琴却挥挥手,让他不要再等,赶紧回去:
  “今天流程赶不完,可能明天才出来。”她鼻音很重地说。
  “明天才出来”,谈意惟默念了一遍,心里忽然踏实了几分——24小时内能出来,说明问题不严重,至少不像那大爷说的那么恐怖。
  而赵碧琴继续淌下眼泪,心里一直懊悔,觉得是自己把儿子害了,如果她没有叫儿子回来,如果没有跑出去喊人帮忙……突然,她又想起被刺了一刀的丈夫,心惊肉跳地猛颤了一下,没再和谈意惟多说什么,连忙拔腿向家里走。
  谈意惟看着赵碧琴蹒跚着离开,自己又蹲回石狮子旁边去,焦灼的热潮退去后,才感觉到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日落之后气温更低,手几乎冻得没知觉,僵硬,泛红地在身前交握。
  不知道阮钺在里面冷不冷,吃没吃饭呢?他很担心,想到上一次阮钺进派出所是为自己出头,这一回应该又是为了保护母亲,又觉得阮钺的命怎么这么苦,总是在替人受罪,为了别人遭受原本不应遭受的惩罚。
  他穿着长款的黑羽绒服,蹲成矮小的一团,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眼泪划过几乎被冻伤的脸,火辣辣地痛,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干了,稍微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这回应该也像上次一样,很轻松地就能出来吧,于是他合起手掌,对着两座石狮子不停地祈愿。
  天太冷了,冷得人直哆嗦,到了半夜,谈意惟困了,也知道不能在这睡,就站起来走动,绕着石狮子打圈儿,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体挺弱,但今天,在某种坚强意念的支撑下,一直坚持下去了,直到眼睁睁看着沉沉的黑夜里渗进透明的光亮,再到太阳升起来,迎来了又一个雾霾中的晴天。
  见到阮钺,是在上午九点钟之后。
  晨练的人出来,又散去,职工上班的广播悠悠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退休老人渐渐出门社交的时候,阮钺独自从派出所大门迈出来,神情是恹恹,状态是疲惫不堪,高高大大的身形垮塌着,走到阳光底下,一眼就看见了谈意惟。
  谈意惟站着没动,因为身上太冰,不敢上来抱,只是在原地揉揉眼睛,露出欣喜与惶恐交织的一个复杂表情。
  他突然又有点怕,怕阮钺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听话非要跟着回来,怕阮钺怪自己为什么傻子似的一直站在这里挨冻。但阮钺晃了晃,没言语,走上前几步,把他囫囵地抱住,在他冰凉的耳侧微小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将所有郁积的情绪,满心憋闷的情感,都化成一声叹息,全部释放在这呵气成冰的寒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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