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65节

  崔凛了然:“母亲不必忧心,废帝已自请幽居燕山别宫,日后儿臣不会为难于他。”
  长宁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热茶,还要再问,转眸瞧见崔凛的神色,却是愣怔了一瞬。
  银色的铠甲闪着微微的寒芒,映衬出崔凛深邃的眉眼。长宁记得那位陆小娘在时,崔凛眉目间曾藏过一段绕指柔,只后来那柔情不再,他成了十足的上位者,谈笑自若,喜怒不显,一双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最是捉摸不透。
  可今日不同,这静水深流的眸子,却莫名有暗流涌动,露出一点不可窥探的波澜来。
  知子莫若母,长宁打量了他一瞬,直接了当的问:“凛儿,你今日可是想起了那陆小娘?”
  崔凛顿了顿,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他无谓道:“母亲说笑了。”
  长宁叹一声:“你最好如此,日后,你是这新朝的太子,会有无数的小娘子供你遴选。陆娘子既已逝去,你也该早纳新人。”
  崔凛掀起眼皮,那无谓的神色忽而褪了去,少有的郑重:“母亲,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怎么会死呢?她绝不会死!”
  是说给长宁听,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
  长宁晓得,崔凛最忌讳旁人说那陆小娘的死讯,便微微愠怒的闭了嘴。
  崔凛似乎失了耐性,他起身跳下车,站在车边道:“母亲可直入燕山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儿臣业已为你安排好。”
  长宁一愣,神色缓和不少:“你倒是懂母亲的心思。”
  她说着放下车帘,自去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
  待长宁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前,云岩犹豫着问了句:“主上,如今国土之内已是翻了个遍,并无陆娘子的踪迹,可还要再寻下去?”
  崔凛上了马,英挺的背影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执拗到不改半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除夕一过,便是崭新的大殷。
  青凝昨夜没睡好,第二日一早便起的晚了些,没成想一睁开眼,竟见冬雪两姐妹已架起了炉灶做点心。
  小雪儿手巧,跟着青凝学了这些时日,做起桂花糕、糯米糖藕来已是像模像样。小雪儿捏点心,冬儿便架锅、劈柴、添火。
  这踏实的烟火气,倒让青凝安下心来。她站在门边,笑着开口:“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总要歇一天,怎得又做起吃食来了?”
  冬儿抬起烟熏火燎的一张脸:“娘子,那秦淮河边,大年初一才热闹呢,待会子我带了点心,去秦淮河边卖。”
  冬儿饿过肚子,如今这日子蒸蒸日上,便格外珍惜,总想着多赚一文是一文。
  青凝眉眼弯弯,笑冬儿钻到了钱眼里,只笑完了也自去屋内拿出一沓折扇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来光净洁白,青凝坐在榻上,往扇面上作画,多绘山水,偶也有工细美人图,到月底,已是绘了十几柄。
  二月初,青凝去了趟云衫坊,只是并未寻到卓瑾安,那云杉坊的掌柜告知青凝,他们的少东家回京过年去了,要开了春才往金陵来。
  青凝出了云杉坊,默默走了一会,忽而问冬儿:“冬儿,你敢同我去镇江行商吗?”
  冬儿眨眨眼:“娘子不等卓郎君回来,搭了他的商船一道往镇江去吗?”
  “不等了”青凝摇摇头:“我怕耽误了收购新茶,再者,若总是依靠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儿便道:“自然是敢去的,只要娘子敢去,我便陪着娘子去。”
  两人商议定了,第二日便搭载了客船往镇江去,留下雪儿在金陵看家。
  金陵有十里秦淮,镇江亦有西津渡古,有风月,亦有风雅,妓娘瘦马弹拨琴弦,文人墨客怀古窃香。
  青凝甫一到镇江,便往西津渡古去,专拣那褒衣博带、清雅文人搭讪,她给他们瞧自己带来的折扇,只说是那金陵名士所做,众人见这折扇上的画作构图精妙,下笔传神,便都信了八九分,又见这小娘子虽皮肤黑黄,却说得一口金陵话,行止之间亦有清雅风度,倒像是金陵富贵乡里浸润出来的,这便都信了十分去。
  一柄折扇十两银子,不过两天,十几柄折扇卖出去,竟是赚了一百两。
  冬儿有样学样,带了那金陵的雨花石去兜售,大多卖给了舫里的妓娘们把玩。
  两人在镇江起早贪黑,赚了银子,又于清明时节收购了镇江头一茬的金山翠芽,这便打算回去了。只是来的时候东西少,如今多了两担新茶,自是要单独聘条船。
  主仆二人站在江边张望,一个团脸的船娘将她二人打量了一遍,上前搭讪:“两位娘子可是要聘船?我们夫妻在这江上十几年了,娘子若是放心便上来吧,顺风往下到江陵,只收你五两银子。”
  青凝瞧这船家是一对夫妇,倒也是憨厚淳朴的模样,船老大晒得黝黑,只管坐在船头闷声不吭。船娘团团的脸,眯着眼笑,瞧着便亲切和善。
  青凝便同鹊喜付了船钱,往船上去。
  那船娘倒是个殷勤的,将青凝二人引到船舱里:“两位娘子可是金陵人?来这镇江是探亲还是访友?”
  青凝含糊道:“自然是来探亲的。”
  那船娘便又问她二人年岁几何,家在何处,有何亲眷在镇江。
  冬儿张嘴欲答,不妨被青凝扯了扯衣角,又忙收紧了口风,转而道:“船娘,我有些口渴了,劳烦给烧一壶茶水。”
  船娘这才住了口,往外头烧茶水去了。
  这茶水烧的极慢,半天也未见着那船娘送进来,青凝百无聊赖,不由打起帘子往外瞧,只是这一瞧不打紧,忽而觉出些不对来。
  原本从镇江到金陵,顺风而下,半日可达,只今日这船自打出了镇江,驶入偏僻江流后,却是越划越慢。
  那船老大也没了方才的憨厚拘谨,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橹,开始斜着眼往船舱里打量。
  青凝忍不住蹙眉,探出船舱问:“船娘,这舟子如何这般慢,要何时才能到江陵?”
  他们二人是巳时上的船,按理说,黄昏前便该到江陵了,可眼瞧着申时了,这舟子还在江中荡。
  船娘不紧不慢点茶炉:“娘子莫急,行船误了点也是常有的,若是耽搁了,在这舟上睡一夜也是无妨的。”
  青凝一愣,夜里的江上才最是可怕,渺无人烟,黑沉死寂,她以前常听爹爹说,有那谋财害命的船家,会趁着夜色将船客抛入江中,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眷都无处可寻。
  青凝生了警惕,忙转头给冬儿使了个眼色,冬儿是个灵透的,一时也悟出这其中的蹊跷来。
  多半个时辰后,那船娘的茶水终于端了进来,笑眯眯看着她二人:“娘子喝茶,新摘的春茶,且尝一尝。”
  青凝握着杯盏,作势欲饮,却忽而顿住:“这只喝茶却是不成,船娘可有什么茶点,不妨给端一些来。”
  那船娘略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了身去给青凝拿茶点。
  青凝忙从包袱里翻出两块茶香糯米团来,这原本是她跟冬儿带在路上充饥的,现下被她饱沾了茶水,又拿帕子将糯米团压实了,包在油纸包中,递给冬儿一个,悄声道:“且拿去给船老大吃。”
  这糯米团本就是混了茶香的,如今沾了茶水,倒是不影响口感。青凝想,若是这茶水并无问题,船家夫妻吃了也是无碍的,可若是这对夫妻存了歹心,在这茶水中动了手脚,便也是自食恶果。
  冬儿拿了那茶香糯米团,笑吟吟出去:“船家大哥,我们从家中带来的茶香糯米团,清香又软糯,你且尝一尝。”
  那船老大斜眼打量冬儿,也并不将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放在心中,这便接过来,大口吃将起来。
  船娘去后舱寻了半天,端了几块干巴巴的绿豆糕来,青凝瞧见这绿豆糕,笑道:“这茶点也实在无从下口,船娘还是尝尝我们带来的糯米团,里头加了西湖龙井,是有些回甘的
  清甜。”
  那船娘瞟了一眼青凝的茶盏,见她主仆二人喝了茶水,这才接过糯米团,笑着用了几口,赞一句:“你们家中也是手巧,竟做出这般滋味的吃食来。”
  青凝便也笑着同她聊两句,正说着话,不妨外头咚的一声,那船老大竟是直挺挺倒在了船板上。
  船娘脸色一变,正要跑过去瞧瞧,一站起来却也是头晕目眩,腿一软跌在了舱中。
  青凝跟冬儿倏忽白了脸,没料到这茶水中果真有问题,瞧着还是那烈性的蒙汗药。
  再怎么镇定,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青凝后背发凉,轻轻握住冬儿的手:“冬儿,你会摇橹吗?”
  好在冬儿点点头:“娘子,我是洞庭湖边长大的,自然会摇橹。”
  也好在镇江离江陵不远,顺着江流便可至金陵江边,冬儿驾船也是一把好手,在黄昏时分便至金陵。
  两人回到家中,还是忍不住后怕,歇了几天,才渐渐平缓下来。
  卓瑾安来访时,青凝已是平静神色,正在天井晾晒新茶。
  卓瑾安捻捻茶叶子,放在鼻下轻嗅,有些诧异:“陆娘子,你从哪收了这许多金山翠芽?”
  青凝软糯糯的笑,还带了几分自豪:“自是从镇江。”
  “镇江?”卓瑾安又诧异了几分:“陆娘子跑了一趟镇江?”
  她年前央求自己,要搭了卓家的商船往镇江去,卓瑾安那时是带了几分窃喜的,小娘子在家中挣几个辛苦钱或许可以,只往来行商却是艰难的多,陆娘子也不得不求助于他,卓瑾安私心里是愿意做她的依靠的。可他没料到,青凝竟独自走了一趟镇江。
  青凝并不晓得他的心思,将卓瑾安引到茶案旁,替他泡了一壶金山翠芽:“是了,我将金陵折扇、雨花石带去了镇江,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又收了一批新茶来,打算往茶肆樊楼中送。”
  卓瑾安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陆娘子这一路可平顺?”
  “并不平顺”青凝摇摇头:“回程遇到了那江上谋财害命的,险些儿回不来。”
  “你.......”卓瑾安心惊肉跳:“那你日后可还敢再行商?”
  青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自然,遇到的多了,便不会再被骗了。”
  卓瑾安哑口无言,他忽而觉得,这位陆家小娘并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会千千万万次,救自己于水火中,成为自己的依靠。
  他忍不住侧眸瞧她,清清亮亮的小女娘,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敬重,卓瑾安不知为何,一颗心开始不安分的跳动,久久不止。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升发,柳绿花红。
  青凝送走了卓瑾安,便带了金山翠芽往茶肆去,不防听见这茶肆中议论纷纷,他们说,京中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改革吏治,重修法典,废除的第一条律法,竟是‘要犯之女不得为公侯之妻’
  青凝站在茶肆门口愣了愣,余下的话便没听清。
  里头的书生还在议论,原是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南下,整顿江南官场。
  第73章
  未婚夫
  三月份绵绵又灼灼,正是喝春茶的好时节。
  青凝将手中的金山翠芽送了些去樊楼茶肆,因着是头一茬,自然卖的好,不过几日功夫,两担子春茶便兜售一空,净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日青凝出了樊楼,沿着秦淮河岸往西街口去,不防瞧见个章台人朝她招手。
  青凝认得那章台人,是上回拉她去花楼做绣活的滟娘。
  这秦淮河一溜都是花楼,所谓花楼,不过是一艘艘画舫,有那大些的,两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帷幔轻舞,小一些的,舫里头只得三四个章台人。
  滟娘方陪了客人泛舟归来,瞧见青凝便站住脚:“原来是陆娘子,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年可还做绣活?我那儿正缺些香囊手帕的小物件。”
  青凝笑着摆摆手:“倒要让滟娘失望了,我早前儿便不接绣活了。”
  若是单单做绣活,她一个人做不出多少活计,凭白熬坏了眼睛,这实在是个辛苦钱,只适宜穷困时攒些本钱。
  青凝说着,递上手里的春茶:“年前多谢滟娘照应,这些春茶你拿去喝喝看。”
  两担子金山翠芽已卖了个干净,还剩这一点茶底子,不妨送个人情。
  送出去这春茶,青凝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隔日那滟娘竟寻了来。
  滟娘站在这小小的天井内,略略有些嫌弃,她也并不坐,只是拧着腰肢道:“陆娘子,昨儿个我喝了你的茶,是上好的金山翠芽,又新鲜又清甜,我们那花楼里头正缺新茶,你若是还有,便往楼中送些儿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