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4节
他点点头,收拾了行囊骑马走了。
段知微倚靠在墙角看着他背影慢慢缩成一个点儿,而后转身准备回食肆。
却在一株凤尾的阴凉下遇到正在睡觉的曾家阿婆,段知微忙去轻轻推下她:“阿婆阿婆。”
曾家阿婆迷糊睁开眼:“哎呦段家娘子。”她打量一下坊间小路,疑惑的说:“我怎么在这儿。”
老人家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也是寻常,段知微也没有深究,上去搀着她回家:“阿婆啊,日头这么毒,可不能在这儿睡啊,来来来我送您回家。”
好容易把阿婆送回家中,段知微才返回食肆里,段大娘正在柜台敲算盘,看她回来道:“刚刚清风庵来订了面塑,正巧中元早上要去那儿参拜,到时候我们一道儿送过去。”
段知微应和了一下,两人正说着话,曾家阿婆抱着补好的藤枕进来:“段娘子啊,小蒲桃人呢,我给她的藤枕补好了。”
破掉的边缘细心包裹了三层软布,上头还绣了一小串紫色的葡萄,看上去倒很可爱,段大娘开心接过:“蒲桃回了家,明儿我转交给她,哎呦呦阿婆你这绣工真是了得啊,这葡萄真好看,赶明儿帮我在帕子上也绣一个。”
曾家阿婆被夸得笑眯了眼,连声道:“可以啊,别看老婆子我这样,眼也不花,手也不抖,绣个帕子不成问题。”
段知微在旁边站了半天,眼睛也眨巴了半日,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婆,刚刚我不是才把你送回家吗,你怎么又来了。”
曾阿婆也困惑道:“没有啊,没遇到你啊,我今日不是一直在家里修这个藤枕吗?”
“啊?”段知微愣住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段大娘打断了他们,给两人各倒了碗乌梅汤。
“日头太毒了,阿婆最近记性不大好,你别跟她计较。”她悄悄对段知微说。
段知微想想也是,又不是什么大事,便回灶房干活去了。
中元当日,段知微拎着盒花馍跟段大娘到了清风庵。
师太平日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今日却是愁眉苦脸的来迎接她们。
段知微以为是自己面塑做的不行,师太忙道:“不是这回事儿,这面塑做的极好,是另外的事儿。”
她这面塑捏了一下午,又用甜菜根、末茶粉、菠菜叶染色,捏成个栩栩如生的莲花模样,又往其间放了不少蜜渍集香梅、陈皮丹、葡萄干,蒸出来麦香四溢,外皮柔韧内里松软绵密,应该不会不好吃。
师太依旧愁眉苦脸:“你们宣阳坊东街有个卖扇子的人家,主家前几个月害了病过世了,他的夫人得了个遗腹子,这小婴儿生得可爱,如珠如玉的养了几个月,最近却也生了病,夜里总是啼哭,白日又经常昏睡不醒,郎中也找了,不顶用,我为其号了脉,那脉象却是正常。”
段大娘听她如此说,提了个建议:“是不是惊着了,找人相看一下。”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待到黄昏残暑将尽时,坊市间的民众全部从家中出来,在墙角下设一个盆,燃蜡插香烧纸祭奠先人。
放入盆里的元宝瞬间被舔舐成灰,整个长安城又是一阵磷磷的火光,把本就橙红的天空照得更亮。
小狼探出个头,被段大娘呵斥住:“小孩不准出来,小心碰到‘脏东西’。”
闻此话,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祭祖结束后,段大娘把剩余的灰烬扫掉,段知微开始摆饭。
今日中元,段大娘戒了荤腥,要吃花斋,段知微也懒得煮饭,只熬了些清淡栗米粥,又盛一碟梅子姜。
小狼有些蔫蔫的,阿盘摸一下他的头,以为他不爱吃寡淡的粥,只好安慰道:“明天,明天我们炖肉吃。”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然后突然倒地,昏睡了过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阿婆与物妖如何实现阿婆……
看到他突然躺在地上睡着,几人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忙扔下手中筷子,阿盘大力推他几下,又轻轻拍打一下小狼的脸颊。
他双眼用力睁开一点,嚷一声“困”,又睡了过去。
段知微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倒也没有发烧,稍稍安下心来。小狼个子小,体重也轻,三个娘子把他抬回了房。
到了熟悉的床榻,小狼以一种舒适的姿势仰躺着,而后轻轻打起了呼。
众人这下完全放心了,段大娘嘟嘟囔囔抱怨道:“这孩子,怕是昨夜里做贼去了。”
他睡得香甜,绻着露出肚皮,段知微随手拿起帕巾想给他盖上,发现帕巾已经被磨出了几个洞,几根细细的棉线像蜘蛛丝一样挂在上头。
小孩们真是不会爱护东西,她摇摇头,拿出条新的给他盖到肚子上,拎着旧的出了门。
月光如霜洒下,金华猫正在屋檐上跟一只比他整整小两圈的三花猫在打架,打得瓦片碎屑扑簌簌掉,段知微看不过眼,轻喊一声:“金华,你是妖,跟小猫较什么劲。”
金华猫的爪子顿了顿,委屈“喵”了一声,小三花趁机跑了。
小三花一刻不停的向远处狂奔,跑过沾着夜露的晾衣绳,跃过静静流淌的子洛河,钻过一条小巷后终于跑到一座简陋的瓦房里。
这是曾家阿婆的住所。
瓦房里头倒是别有洞天,前朝的错金莲瓣纹香炉幽幽吐香,只是缺了只耳朵;檐角的占风铎锃光瓦亮,只是缺了铃铛不响;地上铺就的波斯毯绣着精美枣椰树和狩猎纹,只是年代久远秃噜了毛、还褪色。
小三花抖抖被夜露打湿的毛,张开嘴,一些星子般的亮光从它口中飘出,而后飘到正在沉睡的曾家阿婆的额头上。
缺耳朵的香炉突然开了口:“魂光收集的不太够啊,阿婆寿数将至,恐怕撑不到重阳赏菊了。”
小三花跑到桌案上站定,摇身一变成了个缺角的妆奁,它叹口气:“只有这么多了。”
小孩的精魂若是只取上一点两点,对于孩童来讲昏睡一夜便可恢复,不至于伤身,若是取多了,那便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损伤了道行不讲,捉妖司也不会放过它们。
小妖怪们正叽叽喳喳讨论着,躺在阿婆身边的竹夫人突然掉在地上,一阵光过后,竹夫人变成一个身着黑纱的妇人。
小妖怪们全部都闭上了嘴巴。
竹夫人阴沉望它们一眼:“魂光我去取,若是损道行,也只损我一人的道行;若被捉妖司抓住,我也甘心领罚。”
她轻柔的把阿婆的手放进被子里,而后戴上黑纱的帷帽,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日一早,长安的天色又变得昏昏沉沉,只能透过乌黑云层看到一点儿晴光,所幸不下雨,长安人民享受着难得的清凉,食肆的生意也好了些。
食肆今日的朝食卖荞麦脆饼、荞麦拨鱼和清甜的绿豆汤。
段知微把荞麦粉搅成糊状,拿一根竹筷挑上丢入汤锅里,粉条像许多小鱼儿在汤里畅游,这做出来的粉条滑嫩有嚼劲,汤里加醋加黄豆酱再搁上一勺芥辣瓜儿,别有一番风味。
荞麦脆饼则是擀得薄薄的,中间刷一层咸肉酱,烤出来酥酥脆脆的咸香脆饼,搭配麦粥和绿豆汤吃得舒爽。
正堂里头烘烘的热,她跟阿盘两个人在外头搭了油布棚子,食客都坐在外头一边纳凉一边吃,小狼恢复了精神,跟蒲桃两个人干完活蹲那看蚂蚁搬家。
书肆的吴娘子来买荞麦脆饼,看到两个孩子神色大变,拉着段知微就说:“怎么能让孩子在外头呢,赶紧让他们回家。”
段知微一头雾水:“过了七月半了,在外头也没事吧,外头还凉快呢。”
吴娘子神神秘秘道:“不是七月半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看段知微什么都不知道,吴娘子反而有了攀谈的兴致:“长安最近闹了鬼车鸟,要食小孩精魄,可千万别让孩子在外头待着了。”
据说在七、八月时,特别是隐晦阴沉的天气,鬼车鸟就会哀泣着从洞穴飞出,化作妇人,而后偷取城中孩子的精魂,叼回巢中当自己的孩子。
因为是产妇死后所化,所以鬼车鸟怨气极重。若是被它看到有心仪的孩子,就会用鲜血在那家人门上做记号,夜间出来行窃。
吴娘子接着说:“可别不信,之前那卖扇子的,家中婴儿不是昏睡就是啼哭不止,多半是被鬼车鸟食了魂儿了。”
段知微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她还是觉得婴儿昏睡不止应该是生了病,只不过这儿的医疗水平低下,没查出来罢了。
不过见吴娘子一派热心,段知微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把小狼和蒲桃赶回家,而后朝着吴娘子道谢。
吴娘子买了饼走远,想了一会又回来说:“记得院中也不能晾小孩的衣服!”
段知微转身回院中收衣服,阿盘奇道:“你还真为了个怪谈收衣服啊?”
段知微有些无语的指了指天空:“哪里是因为怪谈了,你瞅这天都要掉下来了,赶紧帮我收吧。”
话音刚落,一场滂沱毫不犹豫的砸下。
众人都赶紧回了食肆里头,雨水砸在食肆外的青石板上炸开万丝银叶菊,雨脚罗织出一圈淡淡的烟雾,凉气弥漫开来。
雨来了,生意也被雨赶跑了,食客们都走光了,众人在食肆里百无聊赖的待着,段大娘挑了大门风口处,百无聊赖坐着给自己染指甲,突然看到雨中有个人。
她“啧”一声:“这鬼天气怎么还有人出来。”
阿盘也靠在门口磕瓜子,越看越不对劲:“那是不是......是曾家阿婆啊?”
两人赶忙打了伞过去把她拉进食肆里头,段大娘拿了干净苎巾给她擦擦,段知微送上一碗姜汤:“这么大的雨,路上湿滑,阿婆你怎么就闲不住呢。”
阿婆接过苎巾擦擦脸,她的神色有些慌张:“我家的竹夫人不见了。”
竹夫人,是一种纳凉用的抱枕,通体用竹子编制,夏日抱着很凉快,到了夏天,东西两市卖竹夫人的特别多,价格也不高,毕竟终南山上终年长着竹子,随用随取。
段知微安慰道:“阿婆别伤心,我那儿有新的竹夫人,我给你拿一个。”
阿婆摇摇头:“我不要新的,我得出去找旧的那个。”
段大娘偷偷跟段知微咬耳朵:“定然是阿婆记性出了错,随手扔哪儿去了,她所有的家具都是捡来的,没人会偷的。”
阿婆着急忙慌的饮完那碗姜汤,就要走,外面雨下得厉害,众人赶忙拦住她。
反正食肆里半个客人也没有,段知微只好说:“这雨来得快去得快,马上雨停了,我送你回去,万一是你不小心掉家里了,我去帮你找找。”
曾家阿婆只得坐下。
所幸真如段知微所言,这雨下了没多久,太阳便出来了,她去后院牵了驴车,阿盘将阿婆扶上驴车,三个人坐着车到了阿婆所在的金鱼巷。
阿婆成亲了三载便守了寡,也未再嫁,没有子女,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年轻的娘子,乐得跟什么似的,赶忙拿出两个青瓷碗给她们倒水。
那青瓷碗染着淡淡天青色,看着实在的精致,只是各缺了个口,段知微把缺口避开,小心翼翼从完好的边缘把嘴唆起来喝了一口。
阿婆坐着开始絮叨,讲自己从临安一路随着夫君坐船来到长安卖伞,没过几年好日子夫君害了病去世了,从此以后只剩她一个人住在这小房子里。
她捧起那错金莲瓣纹香炉,骄傲的说:“这还是我在县令家做工的时候,这香炉被他家小郎君摔碎了,大娘子就赏给了我,这香炉一开始啊是破破烂烂的,也没办法燃香,我回家自己煮鱼胶,拼凑了半日,竟然勉强粘好了。”
她又讲起香案上的褪色的妆奁、缺角的藤椅,最后讲起自己拿丢失的竹夫人。
“那是上好的墨竹编的竹夫人。”阿婆有些痛心疾首。
原来是几十年前,坊间有寒门书生编了套志怪故事,说这经年的竹夫人得了道,成了貌美的精怪,谎称自己是湘妃后人,在长安城四处勾引郎君使得他们耽于美色,泄了精气。
曾家阿婆手用力一拍桌子:“这不是胡闹吗,那些纨绔们成日在平康吃喝玩乐,最后倒是怪罪到一个竹夫人身上了。”
那怪谈传播的厉害,她在一个富商家做工,富商家娘子也怕自家竹夫人成了精怪夺了郎君的魂儿,要挑阳气最盛的时候把竹夫人给烧掉,曾家阿婆没办法,待富商娘子走后给盆里泼了水,把竹夫人给救了。
“虽然那竹夫人底下烧焦了些,但是三伏天用来纳凉是极好的,烧了多可惜。”
曾阿婆十分痛心。
她家不大,只一院一屋,段知微和阿盘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通,也没见个竹夫人的影儿,曾阿婆一脸担忧,就又要出去找。
段知微赶忙拦住她:“别别别,雨水刚过,日头正毒,阿婆你别中了暑热,实在是想找,待黄昏天凉了,我们陪你一起去。”
她正跟曾阿婆说着话,阿盘突然松开手中捧着的青瓷碗,那碗被段知微眼疾手快的接住。
所幸碗没有摔碎,阿盘一个劲儿道歉,段知微悄悄说:“这些旧物都是阿婆的宝贝,你小心些儿,别手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