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7节
今日本就是阴天,行到少陵原,天色陡然更加灰败,乌云黑沉沉压过来,四周的空气也滞涩起来。
少陵原本就是大片大片的坟墓,平日行人稀少,今日如此昏沉氛围,轿夫、喜娘不免都有些慌张,脚踏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内心把那不讲理的主家贺卓华骂了个翻天。
大喜的日子,疯子才来少陵原。
行到一片白幡处,喜娘望一眼那崭
新的灰黑色志石和满地的纸钱,显然是个刚刚下葬的年轻男人,她翻个白眼,轻声道一句晦气。
突然一阵狂风从少陵原的深处呼啸而来,那风极大,卷起地上的枯枝走石,扬起巨大的沙尘暴,而后如同鬼魅一般直扑花轿而来。
众人被黄沙迷了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喜娘已经跑的远远的,主打一个保命要紧,但是几个家奴都是贺家的家生子,唯恐轿子中的新娘出现什么闪失,自己受到贺家的惩处。只好随手捡起粗壮树枝当武器,大着胆子凑近轿子,却被那阵携着飞沙枯叶的狂风大力推开,直接被掀到了地上。
那风像是从阴司深渊里传来的哀鸣,绕着花轿一圈圈的悲哀旋转,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幸而花轿停在原地没有被风卷跑。
不仅没有被风卷跑,那深红的花轿连轿帘都没有晃动一下,矗立在少陵原的黄土地上看上去阴气森森的。
轿夫们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为首的那个轿夫小心凑近轿子,小心翼翼问了句:“贺娘子,您还好吗?”
良久里头传来脆生生一句:“无事,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不愧是琅琊王氏,区区一个五品官家中都是泼天的富贵。段知微踩在铺满莹润鹅卵石的甬道上感慨。
她与袁慎己到了王府,王府门庭如市,一堆达官贵族带着侍女家奴捧着礼物往里头走。
来迎接他们的是袁慎己的好友王潜。
段知微在门口见了一面招待客人的王朗,他穿着一身长安最时兴的浮光锦朱红澜袍,戴着黑色幞头,不知冲谁笑得一脸谄媚,远远看着像一只身着红衣的猪。
王潜虽然也胖,但是周身都是一团和气,谈吐得当,观之可亲,只是今日段知微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她面上不显,只随着袁慎己上去见礼寒暄,不料那王潜却面有深意的望她一眼:“我与王朗虽为表亲,但并不相熟,袁夫人不必‘恨屋及乌’。”
一下被戳穿,段知微面上有些讪讪。
午后忽然下起了雨,三人坐到了花园的亭子里,身着华服的侍女匆匆送上三杯酪浆并一碟花折鹅糕。
王潜问道:“吉时似乎快到了,新娘还没来吗?”
王家的侍女很是得体有礼,福福身子道:“禀郎君,贺家绕了远路,怕是要迟些,主君命我们先送些点心来给客人们垫垫肚子。”
王潜挥了挥手,侍女再行回礼,捧着托盘下去了。
袁慎己正与王潜谈论科考舞弊案,段知微先饮一碗酪浆奇道:“王朗乃你表亲,你倒是不怕他这乌糟事牵连你,拖累家族名声。”
王潜毫不在意:“世家大族出些宵小之徒再正常不过了,凭他可牵连不到我,再说这王朗坏事做尽阖该下狱。”他脸上竟然出现一些期待之色:“这出戏甚是好看,我要将其写入变文之中。”
段知微不理解他对写文这件事情的狂热,她被侍女送来的那道花折鹅糕吸引,袁慎己还在跟王潜谈论科考舞弊一事,见她眼巴巴看着,将面前那碟花糕放到她面前。
她迫不及待的拿起了筷子,长安盛世风华,贵族家的食物也称得上珍馐之品,碟子中是一粉一绿两朵牡丹,看得出是用糯米做的,层层折叠后放入蒸锅里蒸,化作半透明的娇柔花瓣。
花瓣下是一块完整的胭脂鹅脯。应该是放在炭炉上炙烤,鹅脯肉质紧实,纹理也清晰,段知微咬上一口,只觉肉质鲜嫩多汁,脂香与肉香经过烘烤更加醇厚。
调味腌制的也很得体,先用葱姜蒜断腥,里头花椒、豆蔻、胡椒、丁香等香料交织在一起,层次十分丰富,段知微还在思考怎么借鉴这道名菜,王家府邸外面传来丝竹的喧哗之声。
看来是新娘到了。
王府里都是达官贵人,都自持身份不愿去门外凑热闹,段知微可不管这些,跟一些爱热闹的女宾挤到门口,她想找机会跟贺琼珠讲讲王朗即将获罪的事情,希望她能早早做些心理准备。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喜娘上去掀开了轿子帘儿,一个身着鱼狮青色连裳礼服的女子举着团扇出来。
的确是贺琼珠,她今日化着传统酒晕妆,更加难掩绝色,只是冷着一张脸,盯着王府的眼睛似乎有着滔天的恨意。
围观的宾客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喜娘也颇觉不对,只悄悄在贺琼珠耳畔道:“娘子啊,这大喜的日子,你可得笑一笑啊。冷着脸不吉利。”
还是王家的管家灵活,赶紧催着旁边的乐师们再次吹拉弹唱起来。
在欢喜的音乐中,喜娘扶了贺琼珠的胳膊就要往里头走。
却听一道脆生生,透着活泼与灵动的嗓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喜娘,怎么不等我呀?”
丝竹声又再次戛然而止。
按照习俗,花轿只能坐新娘一个人,谁还在花轿里头?
围观的众人疑惑又惊讶,也无人敢再去掀开花轿的帘子。
僵持了一会儿,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自己掀开了帘子,另一个穿着鱼狮青色连裳礼服、脸上化着传统酒晕妆的贺琼珠,笑盈盈的从轿子上下来,对着众人道:“没人来接我,只好我自己下来啦。”
两个贺琼珠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裳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喜气洋洋,仿佛真为出嫁而高兴,一个冷若冰霜,脸上恨意藏都藏不住。
门口的异常很快吸引来了王家主君与今日的新郎。
王潜在后面兴奋的直搓手:“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写到变文里定然十分有趣。”
吉时将至,王家几人商议一番后,决定让新郎一手牵着一个新娘步入正厅,拜天地拜高堂。
商议了半日商量出这么个结果,众人都惊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朗携两个一模一样的贺琼珠进了正厅。
那王朗身量本就猥琐,一双小眼睛往左边的贺琼珠看看,又往右边的贺琼珠看看,本来只娶一个的,却得了一双美人,他竟暗自窃喜起来。
三人在正厅行完礼后,跟喜娘和一些女宾一起入了洞房,按照规矩,洞房里还有一个“撒帐”礼。
王父像没事人一样招待来宾,开始宴席。
段知微拉一下袁慎己的衣袖问道:“大理寺少卿不是说已经把握了王朗科考舞弊的证据,怎么还不来抓人?”
她可真不想那么善良貌美的娘子真被一头猪拱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衡带着一队大理寺的衙役进了厅堂。
王父正举着酒杯殷勤向中书令献酒,看理寺气势汹汹进来。他与大理寺卿素来不合,气得将酒杯一扔道:“李少卿,今日我儿大婚,你若是来讨杯喜酒,老夫不说什么,你带着一队佩着刀的衙役进来是何居心?”
李衡道:“王朗科考舞弊,盗取书生陈巍《封建论》,连襟贺卓华帮助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证据确凿。”
这话一出,满堂喧哗。
王父气得脸色铁青:“你若无实证,我定去圣人那参你一本,来人呐!”
但凡世家,总会培养一些打手、暗卫,随着他一声喊,一群凶神恶煞的家奴拿着陌刀、长矛站到了大理寺衙役对面。
正僵持间,一个悠哉的声音响起:“今日王中丞的长子大喜,怎么不请我饮一杯酒啊?”
来人竟是向来神出鬼没的捉妖司律令独孤。
旁人参加婚礼,各个都穿着时兴的绫罗绸缎,唯恐被别人看不起,他倒好,一身粗布麻衣,双脚耷拉着布鞋,头发也簪的歪七扭八。
捉妖司归圣人直管,不在三省六部中,基本每个官员都要给独孤几分薄面,王中丞嘴角抽动了一下道:“独孤律令事务繁忙,是老夫忘了递请帖,希望律令不要怪罪。”
李衡被忽视了正觉不满,刚要开口,却听后房内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喜娘满手血的跑出来:“不不好了,后面......”
众人赶紧往后门跑,段知微身为厨娘,鼻子比一般人灵敏些,还未靠近便闻到了极大极浓的血腥气。
推开门,只看到地上一大摊子血,贺琼珠冷漠的盯着那摊子血。
“我儿人呢?”王家父母凄厉道。
贺琼珠露出一个诡异微笑,指了指天空。
王家有一棵自前朝便栽种而下的银杏,经过百年生长,已成参天之势,众人抬头,一只灰黑色的九头鸟正欢乐的用尖利的喙叨下王朗的眼睛。
贺琼珠死死盯着已然脸色苍白的瘫软下来的王中丞道:“今日,这个府邸所有姓王的,都给我的陈郎陪葬。”
那九头鸟一个俯冲而下,稳稳落在贺琼珠的肩膀,口吐人言,却是活泼可爱的少女音:“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把你的灵魂献给我,我帮你报仇。”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血腥的报仇红豆生北国?……
罗刹
鸟闻得她如此说,满意的化作一缕黑烟附身到了贺琼珠体内。
她的嘴巴立刻变成了一个锋利的灰黄色鸟喙,两只涂着蔻丹的手化作锋利的爪子,一双巨大的翅膀从后背处裂开,抖了两下,而后飞到了半空之中。
她飞到银杏树上,一下把王朗扔到地上,他还未死透,四仰八叉的从高处掉在地上,一身朱红澜袍早已满是血迹和泥泞。
他瞎了一双眼,只得在地上匍匐爬行嘴里发出凄厉惨叫,样子着实可怖,来往宾客和下人都避之不及。
王朗在地上匍匐了一会儿,被贺琼珠一爪子勾住头发,又往旁边假山上重重摔过去。
王家今日请了无数宾客,此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人们。
还是袁慎己反应过来,他从大理寺衙役那夺下一把陌刀,大声喝令:“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后院。”
这时呆愣着的宾客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挤过后院的宝瓶门。
那宝瓶门设计的精巧,如同一个窄身的花瓶,寓意也好,“瓶”和“平”谐音,意味着平安。
只是未免有些太窄了,一次最多只能穿过两个人,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们你追我赶,推搡着,相撞着,各个都想第一个跑,却都在门口摔在一起,刹那间哭声阵阵了起来。
袁慎己和大理寺众人拿着武器对付贺琼珠,她那双爪子极其锋利,一下抓到一个衙役往边上一扔。
袁慎己抽空过来拽段知微的臂膀:“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走!”
趁着他分心,贺琼珠红着一双眼睛飞过来,袁慎己赶紧挡到段知微身前,一挥陌刀劈过去,贺琼珠的爪子出了血,袁慎己也被锋利的爪尖一勾,玄色的澜袍洇出些血渍来。
段知微对着她喊:“贺娘子,陈巍的丧礼钱我们出了一大半,他的妹妹陈桂芳目前吃住也都在我食肆中,你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少陵原墓地虽然不贵,但是陈桂芳一人也无力负担,钱基本都是袁慎己掏的,也不要她还。
果然见贺琼珠停顿了一下,她那血红色的眼睛突然闪一下,神色也从怨毒变成了怔怔,袁慎己护在段知微身前,冷冷盯着她,只待她靠近,便要挥就手中陌刀,与她一分高下。
片刻,她又恢复了那幅怨毒模样,背后翅膀突然一展,朝着他两越飞越近,却突然一个腾空飞过了高墙。那头立刻传来了惨叫声。
想来是段知微的话提醒了贺琼珠,与其跟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缠斗浪费时间,不如报仇要紧。
眼下王家养的一群家丁全都哀嚎着躺在地上抽搐,大理寺的衙役也拿不准要不要上前去搏斗。
他们只是来缉拿犯人的,何必白白送了性命。
其他的达官贵人就更别谈了,一群人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只巴望着贺琼珠注意不到自己,哪里还会见义勇为上去跟她缠斗呢。
于是王朗父亲王中丞成了贺琼珠第一个狩猎对象,她如同一只老鹰,一下飞过去将王中丞叼起,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把他扔在了地上。
王中丞年迈,又养尊处优多年,哪受得住这个,掉在地上就不动了。
袁慎己从后院匆匆赶过来,提着陌刀又冲了上去,贺琼珠眼神沁出血来:“看在桂芳妹妹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别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