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白情!”景莲生低喝一声,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慌乱。
  他伸手想要再次抓住白情,却已经来不及了。
  白情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支撑,迅速被黑泥吞没。
  黑泥如汹涌的洪流猛然间将白情彻底淹没,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随即紧紧闭上。
  危机时刻,熟悉的穿越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再次将他包裹。
  他运转灵力,想像前几次那样掌握穿越的主动权,然而掌心处却传来一阵黏腻的触感——那是方才他情急之下,用灵力划破了景莲生的手掌,景莲生掌心涌出的鲜血,此刻正沾染在他的手上。
  大厉血迹未干,与黑泥中的阴气相互交织,竟如同宿命的丝线般相互缠绕,迸发出一种诡异而神秘的共鸣。
  刹那间,残血与阴气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将他的魂体卷入其中,无法挣脱。
  他猛然睁眼,是千年前。
  但是……
  这一回,他不是辞迎。
  他看到的……
  是景莲生的过去。
  他微微皱眉,迅速在脑海中梳理着一切。
  很快,他便意识到,穿越发生时,他启用了圣子沟通天地的灵力,而当时,他手中沾染了大厉残血。
  在灵力与残血的交互作用下下,他穿越茫茫时空,一头扎进了莲生太子那早已尘封的过去。
  ——
  十六岁的景莲生,执笔的手悬在宣纸上方,墨汁在宣纸上洇出黑印。
  父皇又在莲池前诵经了。
  他记得五岁生辰那日,母后攥着他被戒尺打肿的手,指甲掐进掌心:“莲生,定要争气!”
  策论终于送到皇帝面前,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皇帝是很欣赏的,但欣赏的不是景莲生的勤奋好学,而是:“古莲庇佑,我儿聪慧。”
  敌军来袭,景莲生主动请缨,率军出征。
  战场上,他身先士卒,几次陷入绝境,却总能以惊人的毅力死里逃生。战功传遍莲国,百姓纷纷称颂他为“护国战神”。他的名字在街头巷尾被传唱,就连孩童们也挥舞木剑,模仿他的英姿。
  然而,班师回朝那日,父皇抚过他铠甲上的箭痕,感谢的是:“古莲庇佑,我军必胜。”
  那一刻,景莲生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目光低垂,唇角抿起。
  看着全无喜色的太子,父皇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景莲生懂事之后,就没有在父皇面前笑过了。
  父皇便只当他是一个不爱笑的闷葫芦。
  他挥了挥手,语气随意:“下去吧,好好休息。”
  景莲生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唇角依旧抿着,眼中却闪过一丝自嘲。
  原来,他拼尽一切换来的,不过是父皇的一句“古莲庇佑”。
  后来,他暗中查探莲教的底细,终于揭开了光鲜表象下的污秽。
  景莲生手握铁证,连夜赶往京城,途中却遭到下毒,以及莲教高手埋伏,死里逃生。
  太极殿金砖上,景莲生跪得笔直。
  染血的绷带从蟒袍领口露出边缘,父皇却视而不见,冷声训斥道:“逆子!你竟敢无事生非,蔑视国教!莲教乃我莲国根本,岂容你肆意污蔑!”
  景莲生沉默不语,垂首如待戮的羔羊。
  这份温驯让父皇火气消散了些许。
  他挥了挥手,决定不重罚他,只是小惩大诫罢了:“你去闭门思过,精心修德,每日抄写莲教经文,好好反省一下!”
  景莲生缓缓叩首,额头碰触冰冷的金砖,声音沙哑平静:“儿臣遵旨。”
  景莲生被禁足宫中,长夜寂寂,总是思索良多。
  借着沟通天地之力穿越回来白情只能化成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观察景莲生,而不知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景莲生枯坐在东宫偏殿的窗棂下,大概因为不见人了,也懒得梳洗,白情记忆中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逶迤在肩。
  白情飘在月影斑驳的屏风旁,望着他垂落的乌发。
  他伸手想替对方撩开遮住眉眼的碎发,半透明的指尖穿过发丝,却只能勾起一缕浸着沉香的夜风。
  这具由天地灵气凝聚的躯体,终究触碰不到隔世之物。
  白情恍惚,收回透明的指尖,仍痴痴看着景莲生:莲生,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景莲生到底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当朝的太子,被禁足一个月之后又得解封。
  可惜,景莲生还来不及庆幸这得来不易的自由,就听得少将军来报:“蓬国又侵扰我国边境,然而,陛下却说古莲开放在即,不宜妄动……”
  得闻此讯,景莲生再次跪倒在皇帝面前,自请领兵出征。
  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只要古莲开花,我诚心许愿,莲国自然国运昌隆,小小蓬国又有何足惧?何必费钱费力费神去打仗?这其中的利弊,你都不懂,那你这个太子也太让父皇失望了!”
  景莲生抬眸:“陛下之意,是要放任敌军长驱直入,烧杀抢掠?”
  皇帝指尖捻着莲心念珠,声音沉稳:“只要古莲赐福,我国自然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何须你这般忧心忡忡?天数已定,非人力所能为。”
  景莲生膝行两步,朗声问道:“儿臣斗胆一问,古莲赐福,会如何补偿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甚至被铁蹄践踏而死的平民?”
  皇帝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刀,眼中闪过大抵是恼羞而成的怒意:“放肆!”
  景莲生毫不退让,依旧直视着皇帝:“儿臣不敢质疑陛下,只是心中疑惑,古莲赐福,是否真能护佑那些无辜的百姓?”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怒火翻涌。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谁也不可以宣之于口。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如雷霆般炸响:“朕是太纵容你了,以至于你如此骄傲自满,无法无天!朕命你罚跪于殿外,直到你明白何为君臣之礼,何为天命不可违!”
  景莲生闻言,神色未变,不再发问,不再求战,也不再辩解,只是默默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
  景莲生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刷着朱砂金漆,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璀璨光线。
  满目繁华,他却只觉荆棘满地,无人并肩。
  偏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视线从背后扫来。
  他武功高强,又懂玄术,五感自然敏锐,几乎能确认是有人从宫门缝隙看自己。
  他甚至可以确认,是圣子辞迎。
  辞迎……总是用这种接近鬼祟,却又不带攻击性的目光看自己。
  可能因为辞迎这位所谓的圣子太有欺骗性了,景莲生竟然有些习惯这样粘腻阴暗的目光了。
  就像他是无情冰冷的石像,对于幽暗潮湿的青苔,不在乎,也不介意,甚至……甚至视作当然。
  景莲生依旧平静如水,并未回头,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未曾流露。
  景莲生约莫是跪到了掌灯时分。
  姗姗来迟的皇后打圆场,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几句:“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懂事?陛下日理万机,你竟敢这般顶撞,还不快回去好好思过!”她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示意景莲生赶紧离开。
  皇帝也并未阻拦,只是冷哼一声:“逆子!去吧。”
  回到东宫不久,景莲生想躺下休息,却感到夜色中有一道身影闪入。
  景莲生拔剑而起,刺向来人。
  那人挥剑格挡。
  即便是一室幽暗无光,光是从这区区闪电似的一招,景莲生也已经准确地认出来人:“辞迎。”
  辞迎收剑回鞘,站在窗边,悠悠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像是洒在雪地上一样微微发着清白的光。
  也许是因为辞迎有这样的容貌气质,让景莲生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心存善意。
  然而,景莲生对莲教中人的戒备是无法放下的,他的手仍搭在剑柄上:“莲教无人了?竟要圣子出动来刺杀我?”
  辞迎没有辩解,只是看着他:“驿站一事,还不足以令你看清形势吗?”
  “驿站之事,毕生难忘。”景莲生想起自己几乎命丧于当时,冷眼瞥向辞迎。
  辞迎并未因他的讥讽而动怒,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我而言,也是毕生难忘。”
  景莲生看着辞迎那抹神秘的微笑,心中起疑。
  从驿站之后,景莲生也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自己身上多了一种看不见的牵绊。那牵绊若有若无,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头,却又无法抓住……
  此刻,他突然惊觉,这牵绊似有若无地缭绕着眼前这位神秘的圣子。
  辞迎却面容平静,只是说道:“太子,过刚易折的道理你自然是知道的。一味的跟君父硬碰硬,绝非上策,非但不能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反而会让你把自己也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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