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竟还是能听进去他的话,并且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有太过激烈的抵抗挣扎的动作——其实刚才研究员要抢他东西的时候,他也只是死命蜷缩着身体护住它,没有要反击伤害他们的动作,甚至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不知道这种克制力是如何锻炼出来的。
  江子车在注射器里灌着药水,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打量着陈泊秋。
  他身上好几处都缠着染血的绷带,甚至眼睛上的绸布也是血迹斑斑,因为太过消瘦,那片绸布几乎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还是看得出骨相是那种极精致却不带侵略性的、温润清冽的漂亮,肤色白得透明,除了血污和伤口,几乎没有什么瑕疵。
  感控中心和生科所虽然工作交集不算少,但他还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陈泊秋,眼下这么一看,总觉得他明明伤痕累累一身狼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澄澈之感,微微偏过脑袋听他说话的时候,更是带了几分孩童般的懵懂无害。
  他想起谷云峰的话,依旧是有些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难以接受看起来这样美好的一个人,要为千夫所指,为万人唾骂,命如草芥般任人糟践。
  “小江,”谷云峰提醒他,“动作尽快,应激症状持续恶化,不能不保证会产生强烈攻击性,那样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江子车闭了闭眼睛,终究还是扶着陈泊秋湿冷的手腕,将注射器对准找好的血管,轻轻用针头刺破那里的皮肤。
  陈泊秋身体的颤抖变得剧烈起来,谷云峰立刻大喝:“按住他!”
  “院长,别!”江子车连忙喝止,“他只是疼,不是要反抗!他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了,不要再刺激他了!”
  的确如江子车所言,陈泊秋没有任何要反抗的征兆,只是灰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想喊痛,却又因为呼吸困难,只能大口喘息着对抗疼痛。
  谷云峰皱着眉头示意其他人退后。
  江子车身上直冒汗,但是手上动作很稳,慢慢地把针头推入。
  针头很粗,推入时在陈泊秋脆弱的血管上撑起一道凸痕,那里的皮肤被撑得透明,几乎能看到针头的颜色,轮到药水推入时,单薄不堪的皮肤挣出了血丝,竟像是要裂开一般。
  “唔——”陈泊秋的身体轻微抽搐着,冷汗如倾盆暴雨,喉咙里却始终克制着不喊叫,只是疼得实在厉害,会很轻很轻地低吟呜咽。
  江子车眼眶有些发热。
  他很相信他,并且不想给他添麻烦,疼得发抖也不挣扎,甚至不怎么出声,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江子车觉得陈泊秋有点像那些记忆短暂,导致被人类反复伤害却依旧信任人类的实验动物体,在又一次的伤害来临时依然顺从乖巧,甚至会用软绵绵的下巴去蹭蹭那只正在对他施暴的手,直到身体在抽搐和失温中完全僵冷。
  应激特效药需要分三针注射,打到第三针时,陈泊秋的情况急转直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开始呕吐,因为水米未进,吐出来的都是些混着血块的胆汁和酸水,随即就开始剧烈喘咳,几乎无法自主呼吸,体温急速下降,呕吐开始变成不受控制的高颅压喷射性呕吐。
  这是休克的征兆。
  —
  “谷云峰,你在干什么!”凌澜在走廊的另一头厉声斥道。
  “博士!”邢越快步跑过来一把推开江子车,将陈泊秋护住,一摸到他湿冷发僵还抽搐不止的身体,邢越就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喉咙一下就哽咽了,“你们干什么啊?对他做了什么啊?”
  谷云峰明显对凌澜也有几分忌惮,但还是十分镇定地道:“凌澜博士,这个灰狼变种因为应激分娩,并且一直摆脱不了应激反应。确认外部干预无效后,我们才进行药物干预的。”
  凌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多做理会,而是蹲下身去检查陈泊秋的状况,随即简洁而果断地命令:“上呼吸机辅助,注射去甲组合胺,输血,立刻。”
  谷云峰不紧不慢:“那需要先将他转去医疗中心。”
  凌澜冷声道:“那就推担架过来,你是院长,怎么抢救病人还用我教吗?”
  “凌澜博士,十字灯塔资源有限,不是每一个病人都要救。我们的宗旨是取舍有度,不是普渡众生。”谷云峰并不让步。
  “你们的取舍有度就是把他活活逼死吗?雷明让他应激流产,你给他注射不成熟的应激特效药,”凌澜愠怒,“谷云峰,你们十字灯塔做事越来越离谱了!就算是为了普适疫苗,你们怎么也要留住他这条命!”
  谷云峰不以为然:“普适疫苗的概念本就是个美好的伪命题,我不觉得他能在这方面有什么贡献,相反我更信赖您。”
  “我没那么闲。”凌澜冷笑。
  “我倒是没想到凌澜博士如此大度。”谷云峰似笑非笑地道。
  他此言一出,凌澜神情僵硬起来。
  谷云峰语气放缓,带着刻意的恶毒:“林少将怎么被他逼死的,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
  凌澜神情并无太大波澜,只是脸色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邢越忽然欣喜地叫了几声凌澜博士:“凌澜博士,陈博士缓过来了!”
  他一直在全心关注陈泊秋的情况,并没有注意到凌澜和谷云峰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只是看到陈泊秋情况好转,不再抽搐呕吐,呼吸虽然微弱但已经渐趋平稳,就赶快告诉凌澜。
  一旁的江子车匆匆上前去,不顾邢越对他的敌意看了看陈泊秋的情况,松了口气:“药物生效,排斥反应也过去了,应该没事了。”
  邢越黑着脸,努力让自己隔在江子车和陈泊秋中间,继续喊凌澜。
  凌澜却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衣角被人轻轻攥住。
  她以为是邢越,垂眼一看,竟是陈泊秋。
  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陈泊秋还是个奶里奶气的小娃娃,虽然因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病,身上没多少肉,但脸上还是有粉粉嫩嫩的婴儿肥。
  小娃娃经常来她家里玩儿,哥哥在的时候就总是黏着哥哥,哥哥不在家他就在角落里乖乖待着,偶尔会过来怯生生地攥着她的衣角,说,姨姨,我想吃糖水桔子。
  然后朝她摊出苍白的小手,掌心躺着一些零碎的钱币:“我自己有钱,姨姨可以带我去买吗?谢谢!”
  他那时候好像还不到三岁,走路偶尔还有些踉跄,但说话很清楚,也很懂事,陈中岳已经开始对他进行特训,他身上有很多伤口,药都是自己涂的,涂得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像只小花猫一样。
  她满心怜爱,带着他去买了糖水桔子,没有要小娃娃那一点少得可怜的零花钱。
  小娃娃很喜欢吃糖水桔子,但总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哥哥也喜欢吃,要等哥哥回来吃。有一天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哥哥回来,他高兴坏了,双手捧着小罐头踉跄着跑过去要给哥哥吃,结果摔了一跤,糖水桔子打翻了。
  挨打生病都几乎不哭的小娃娃,在那一天哭得非常厉害,趴在哥哥肩膀上哭得快抽过去了都哄不好,哭累了睡着了都还在抽噎。
  后来小娃娃不爱吃糖水桔子了,但是长大了一些,零花钱也多了,总会自己去买一罐糖水桔子带过来给哥哥。
  凌澜一直都有些弄不清楚,最喜欢吃糖水桔子的究竟是小娃娃,还是她那个爱吃甜食又总被她喝令少吃的儿子。
  -
  想起林止聿,凌澜颤抖着将自己的衣料从陈泊秋手里扯出来。
  陈泊秋刚从濒临休克中捡回一条命,眼睛也勉强能视物,但状态并不好,人也有些糊涂,断断续续地会有以前的幻觉。
  凌澜的动作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收回枯瘦的手,揽住了怀里的小毯子,失神地低垂着眼睫,喃喃着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博士……瘦了。”
  凌澜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是不是……很累?”陈泊秋一直等不到回答,忽然又抬起头,看着视线里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背影。
  这也是他想见但很难见到的人,他眼睛时好时坏,记忆力好像也有些退化,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如果她能回头的话,他想他能看清楚,也能记住的。
  “疫苗……抱歉、不该……不该打扰您,”陈泊秋费力地组织着语言,听在别人耳朵里仍旧是语无伦次的,“谢谢您、过来,之后我、会负责的,不会再、打扰……”
  邢越扶着他,听着他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内心忽然有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想法:他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听到了院长和凌澜博士关于疫苗的争论,害怕麻烦凌澜博士,才拼命提着一口气醒过来的?
  他正琢磨着,凌澜忽然哑声叫他:“邢越,既然没事了,你就带他回去吧。”
  邢越一愣,他看了一眼谷云峰,他似乎很遗憾陈泊秋没有死,但也没什么拦人的意思,刚想问问雷明那边怎么办,凌澜又接着道:“我还有事找雷明,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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