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李绩受用了一阵,忽然想起有个人自始至终还没说过话,于是笑呵呵地一挑下巴:“哎!那边的大明星,怎么不说话?瞧不起我们这些俗人是吧?”
  他这么一说,余下几个人的眼神也都汇聚在了对方身上,被称作“大明星”的男人拨弄着火堆,察觉到周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心不在焉地抬头一望,笑了起来。
  “刚刚在想事情,到我了吗?”
  这张脸一抬起来,周遭诡谲血腥的环境似乎都为之一亮。
  有人美在其神,有人美在其形,只有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既得基因之神的眷顾,又得老天的看护,才能美得神形兼具,令人难以形容他的妙处在哪里。
  他的嘴唇虽然红润,却有些过于丰满;他的眉毛尽管浓黑,眉尾却锋利上挑;他的眼睛虽美,眼窝却太幽邃,似乎藏着许多不由言说的秘密。
  这是一张能被人挑出许多小毛病的脸,但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沉静而温柔的光彩盈满面颊,立刻便使人联想到庙堂上的白玉观音。
  他的声音同样有些沙哑,可是兼具一股别样的魔力。
  有的人嗓子清脆洪亮,只在初听时惊艳,听多了,听久了,难免使听众觉得一刮一刮地刺着耳朵,可他的声音是能叫人长久沉浸下去的。当他诚恳地酝酿措辞,亲切又威严地皱着眉头,人们便会觉得,从这张嘴里说出的一切话都可靠可信,他说的一切言论,都是为了听话的人好。
  盛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中的神采稍微黯淡:“其实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俗套得很,就不让大家……”
  “哎!”李绩急忙说,“堂堂大明星,是怎么跟着我们这些人渣落到地狱里的,试问有谁不好奇原因?不说是吧,不说就不给你李哥面子了啊。”
  他说的是真的。
  这里的人有遭枪毙的,有被仇家捅心窝子的,也有出车祸的,得心脏病的……全都在现世死得不能再死,一睁眼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开启了第二次生命。
  可惜,这不是额外的恩赐,而是更可怕的,噩梦般的惩罚。
  他们称呼这里为“地狱”,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因为这里真的存在恶魔。
  为了在这个恐怖至极的地方求生,哪怕是生前呼风唤雨,能够随意掌控他人生死的恶人们,此时也不得不联合起来,听从更恶之人的命令,抱团求生。
  地狱里没有白天黑夜,只能靠人体的生物钟感受时间的流逝。大约在三天前,李绩的小队发现了落单的盛玉年。
  一开始,他们只是为了这个男人的容貌赞叹,后来还是队里的王小实一眼认出了他,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靠,这不是盛玉年吗?!”他激动起来,指手画脚地比划着,“演《寒岛来信》和《喜团圆》的那个盛玉年啊!咋也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这么罪孽深重的吗?服了,不会是搞大哪个粉丝的肚子,逼得人家自杀了吧?”
  他扯着嗓子,喊得唾沫横飞,然后就被李绩一个耳光抽翻在地,半透明的脸都被打肿了,灰溜溜地缩进队伍里,不敢再吭气了。
  对于这番冒犯意味十足,甚至带着侮辱性的问题,盛玉年只是黯然地蹙了下眉心,便展开笑颜,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是,我是盛玉年,初来乍到,还不是很熟悉环境。大家是怎么到这儿的?”
  李绩看了他半天,依稀也认出了那张大荧幕上风头无两的脸,稀罕地“哟嚯”了一声。
  虽说下到地狱的人没有无辜的,但他这种态度,这种风度,实在是罕见。李绩以前遇到的人类同胞,要么一副趾高气昂,死了也不冤的拽样,要么就是圆滑得过了头,一看可以依附的小队,赶紧扑过来抱大腿的贱样。
  他思索两秒钟,拄着手里的骨质尖刀,把头一偏:“相逢即是有缘,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
  大概是出于一种收集战利品的心态,他将盛玉年吸纳进了自己的队伍。一个大明星,无论下到地狱还是上到天堂,这样的人都是有价值的,他做多了贩人的生意,知道什么货色才最珍稀。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大大超出了李绩的预料。
  都说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群渣滓烂人扎堆的鬼地方,更是摩擦不断,口气上来了,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捅。但盛玉年来了之后,仅是观察了一个小时,他就迅速挤占了队伍里最空缺的生态位。
  他成了队员之间的缓冲剂。
  如果“会说话”是一门艺术,那盛玉年无疑将这门艺术修炼得登峰造极,无人再能出其右。何况他不仅会说话,他还会夸人。
  在地狱里,他们也需要捕杀小型恶魔,靠它们的皮毛血肉为生。因为他们脚下的这片血红土地在一刻不停地汲取着他们的灵魂,不补充能量,他们就会慢慢消散、干涸,直到被当成一摊有知觉的肉汤,活活地被大地喝进去。
  有天早上,李绩看到盛玉年在和钱志强说话,他只问了那个阴沉的杀人犯一个问题:“我发现了,你以前是不是干这一行的,经常用得到刀?”
  钱志强点了点头,没说话。
  然后盛玉年笑了,他笑得开怀,只说了四个字:“我就知道!”
  他的语气很笃定,很得意,那是一种“被我猜中了”的得意,钱志强仍然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已经微微地扬起来了,手上下刀的动作也更轻快,更有力,更“炫耀”。
  在这之后,盛玉年再去找钱志强,要他帮忙切什么东西,对方从没拒绝过他的请求。
  李绩真心觉得,盛玉年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所以对盛玉年一直三缄其口的前尘往事,他同样十分感兴趣。借着大家轮番自报家门的机会,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好吧,”盛玉年笑了起来,“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有一个前男友……”
  “前男友!”王小实吃惊地打断,兴奋得脸都红了,“原来大明星喜欢男的!”
  盛玉年平静地看着众人,歉疚道:“是的,我是个同性恋。大家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就……”
  “你说你的,”李绩不耐烦道,“死都死了,还讲究什么。”
  “好,那我继续说了。”被打断两次,盛玉年一点儿不恼,“其实说爱不爱的,都有些虚,我当时只想着,他应该就是我可以相守一生的人了。我们已经在筹备婚礼,无非避开狗仔队,偷偷登记一下,然后回来请亲朋好友吃个饭,就当摆酒席。”
  他苦笑一声:“我特别信任他,他说自己的父母以前吃过很多苦,他要好好赡养他们,我信了,他说自己要做项目,应酬消费高,要全套名牌,要名车名包名表,我也毫不犹豫地给他投钱,给他买单。后来他还嫌麻烦,我就说,反正你知道我的所有的卡号密码,你自己刷吧,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王小实喃喃道:“哎呦喂……”
  “后来还经历了很多事吧,直到我们的共友看不过眼,来提醒我,我才发现,做项目完全是骗人的谎话,他从我户头上陆陆续续地划走了一千多个,那是我多年来辛辛苦苦拍戏挣来的钱,他就用那些钱花天酒地,包养情人。”盛玉年轻轻地道,“他出轨了。”
  “所以……你杀了他?”有人猜测。
  盛玉年摇摇头:“没有,知道真相以后,我颓了一个多月,最后决定爬起来,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可他还不满意,他觉得出轨是我小题大做,我掏钱给他花也是理所应当,我怎么可以把脖子缩回去,不再给他吸血?所以他来找我了,包里藏着一把刀。”
  “我住在独栋别墅,他特地挑了保洁刚刚离开的时间段。”他说,“我逃出门,他拿刀冲过来,扎在我的后背,一下我就觉得不行了。但我还不想死,挣扎的时候,我推了他一把……楼梯刚刚拖过,地面很滑,他滚下去,是后脑勺着地的。”
  “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进屋报警,我躺在地下,觉得有小雨打在我脸上,想起昨天的天气预报,果然没一会儿,暴雨倾盆。”他深吸一口气,睫毛颤抖,自持地沉默了片刻,“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听见他娓娓真挚的叙述,这一刻,在场这些冷血的杀人凶手,竟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了一股巨大的悲伤。
  见他默默地盯着火堆,王小实张张嘴巴,讷讷地劝道:“哎,哥你挺惨的,但那个男的也是该死,你、哎……只能说好人不长命吧。”
  盛玉年勉强打起精神,笑道:“谁说我是好人了?拍戏的时候,我可没少耍大牌,更没少叫经纪人打压那些嚣张的后辈。我要是好人,就不会死后来到这里……”
  钱志强忍不住说:“你人不坏的。”
  “是啊,大家伙儿又不是眼瞎,认不出好赖……”
  “对对。”
  李绩思忖半天,笑了一下。
  “节哀吧,老弟,”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安慰了盛玉年,“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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