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宋尽遥远远走近,腰身挺拔,礼数周到,躬身行礼。
  长老抬头瞥见是他,当即皱眉,一副看见熟面孔时习惯又嫌弃的模样。
  其实许采采在小时候,刚到长清宗那时,性格全然不是现在这般。
  许采采那时是十分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怕生的。
  但后来在宋尽遥手里慢慢长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采采变得愈发频繁地往戒律司跑。
  原本见了人只会胆怯又腼腆地抱着师兄的腿往身后躲的小豆丁,变得活泼好动爱凑热闹不说,还特别不好惹。仿佛吃不得一点亏,听不得一句难听话。
  要是事情还牵扯到他师兄,许采采那更是一点就炸,为了维护他师兄一句,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不知道宋尽遥到底怎么教的小孩。
  戒律司长老懒得吭声,故作生气般拂袖一挥,指头顺势指了许采采所在静室的方向。
  之后便好像没看见宋尽遥似的,继续埋头翻阅公文了。
  宋尽遥会意,匆匆行礼便迈大步伐往里去了。
  ……
  供人思过的单人静室不大,四周墙壁皆由竹木建成,上面挂满了手抄的基础心法与长清宗门规门训。
  屋内陈设也极为简单,房屋中央设有一方矮桌,以及两三软垫,另有几个简易的竹木书架靠墙而立。
  宋尽遥走进时,许采采正背对着他跪坐在软垫上,只有个瘦韧的青绿背影。
  少年腰身由腰带束缚,更显单薄。
  他此刻身形稍稍歪着,一边手肘颇为倔强往桌边一撑,顺带支起脸,另一手则在纸面上奋笔疾书。
  许采采犯的错是顶撞同门兄长,惩罚内容为抄写门规五十遍。
  而谢问玉就在距离许采采不远的另一静室内,他的错误更重。
  一为诬蔑同门;二为不友爱师弟;再加上一个先出言挑衅惹事,合并起来共处罚抄写门规一百五十遍。
  两人都是抄完才能离开静室。
  听到竹门的吱呀声,许采采似乎不用猜就知道来人是谁,立刻坐直身体转过脑袋。
  见到果然是他师兄,许采采当即把笔往笔架上一搁,又气又憋屈地撇起嘴来。
  气是因为之前与谢问玉吵架生的气还没消。
  憋屈则是还计较着谢问玉辱骂他师兄的那些话。
  罚抄门规意在使犯错的弟子能够静心反省,意识到同门之间互相礼让和睦相处才是紧要。
  不过,只看这模样就知道对许采采没什么用。
  一旦是叫他师兄吃亏的事,他当然只会越想越气!
  宋尽遥本就来得急切,这会儿看见许采采这幅受了好大委屈的表情,更是眉头一皱。
  他几步上前,先握着肩膀叫许采采从软垫上站起身来。
  男人神情冷肃,语气却是低声哄人的:“让师兄看看。”
  说着,垂眸将人仔细地从上到下查看一遍。
  亲眼确认许采采当真没受一点伤,宋尽遥这才真正松口气。
  “没打架。”许采采见师兄这么着急自己,一边配合着前后转了一圈,一边闷闷地补充。
  宋尽遥神情不变,只去握他抄了半个上午的门规的手。
  拿到掌心慢吞吞地看两眼,然后便揉按起来。
  修士常年握剑的手掌宽大,掌心指腹皆布有薄茧,此刻正温热地包裹住许采采用得稍显泛红的手指。
  宋尽遥力道适中,动作细致又舒缓,很快就将许采采按得舒服地眯起眼睛,坏情绪也跟着散去大半。
  揉完,宋尽遥便松了手,掀起衣摆在许采采方才用的软垫上坐下。
  许采采进戒律司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但好在是从没犯过什么大错。
  次次惩罚的内容都是抄书居多,也有单纯的闭门思过。最严重的,大概就是被派去扫过几次台阶。
  不过从小到大,不论许采采因为什么被罚,宋尽遥从没有责问过半句。
  同时不管被罚的是什么,宋尽遥都会陪着。
  罚抄东西,宋尽遥就给人抄;
  罚面壁思过,宋尽遥就在一旁陪伴,不让许采采一个人无聊或是不开心;
  若是罚扫台阶,宋尽遥更是见不得许采采碰一下扫帚,总要替人去扫。
  长清宗的门规有简略版,亦有详解版。
  许采采受罚所需要抄的自然是后者,厚厚的一本小册,上头的字数可不少。
  纵使他“业务熟练”,一个多时辰下来也只抄了不到二十遍。
  许采采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再抄多一点,然后再让师兄帮他。但拽着他师兄的衣袖,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前就被递过来了一包他最常吃的糕点。
  许采采当即眼睛一亮。
  他接过糕点的功夫,宋尽遥便已经收起储物袋,执笔续上先前停断的地方,开始动笔了。
  也不知宋尽遥是在各个方面都天赋异禀,还是替师弟抄写门规抄得太多。
  总之,他模仿许采采的字迹早已是一模一样,就连许采采故意撒气时张牙舞爪的笔势,也能学得极为神似,任谁也难以辨别。
  宋尽遥端坐于软垫上,腰身笔挺,神情一贯的冷硬而严肃。
  替师弟罚抄的模样,与他平日练习艰深剑法的专注态度并无二致。
  许采采则挨着他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把自己今日与人起争执的全过程一一讲给宋尽遥听。
  从刚到长清宗就开始,他有什么事都要让师兄事无巨细地知道。
  这是宋尽遥要求的,到现在已成两人的习惯。
  只不过讲着讲着,许采采就又要炸毛。
  “谢问玉当时张口就来,真是气死我了,我肯定是要骂回去的!”
  宋尽遥并不愿他生气,对身体不好。
  于是写着写着便放下笔,腾出手去揉许采采的脑袋。
  “谢问玉有意掌门之位,将我视作对手,才会如此。”修士面色冷淡道。
  “下回,你可以直接告知他,我无心与他竞争。”
  说到这里,宋尽遥却又停住。
  想到万一到时候两人又一言不合起了争执,而自己却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许采采身边,于是略一垂眼,又改了说法。
  “罢了,采采不必再管。若有时机,我会亲自告知。”
  许采采这回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顾不上生气了。
  他放下糕点,惊讶地问:“师兄,你将来不想做掌门?”
  许采采年纪小,又整日无忧无虑的,心思单纯得很。
  他对长清宗掌门这一职位所代表的权力地位、势力牵扯并无概念,更不提野心。
  他只是认为一宗之主无疑是整个宗门里最优秀、最厉害的位置,而他师兄宋尽遥就是宗门里第一优秀的那个弟子,那将来就理应他师兄去做掌门。
  宋尽遥已经重新拿起笔,“嗯”了一声。
  “为什么呢?”许采采奇怪地问。
  宋尽遥闻言偏过脸,看他一眼。
  许采采精致干净的脸庞就映在修士冰冷灰白的双眸中。
  “掌门事务繁多,我不能胜任,怕会觉得劳累。”
  若只听到前面,许采采还想辩两句。
  哪有什么不能胜任,他看他师兄每次完成掌门师叔交代的事务,都做的特别好。
  但加上了最后面那一句,许采采立刻就不辩了。
  师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觉得累就不做。
  他很快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喝点茶水继续告刚才没告完的状。
  “后来我替师兄出完了气,谢问玉说不过我,居然就说我是你养的小狗。”
  许采采哼了哼,正打算继续说自己是怎么反驳的,就见宋尽遥再次将笔放下了。
  前面许采采告了那么多状,听了那么多有关自己的难听话,宋尽遥都表现得极为冷淡,没有给人任何反应。
  因为不曾把谢问玉放在眼里,所以对对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也是毫不在意。
  但如今听到这句时,宋尽遥的神情却立刻变了。
  他眉眼压低,一双线条锋利的眼直直看向许采采,语气郑重道:“你不是。”
  “采采,你是师兄……”
  因为找不出一个词来表达对方在他这里的位置,所以向来冷峻镇静的宋尽遥竟一时滞涩,眉头也因此皱得更深,显出几分焦急的情绪来。
  许采采见自己都不怎么介意的事,师兄居然会如此较真,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干脆直起身子,整个扑进了宋尽遥怀里。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小狗,师兄明明最疼我啦!”
  宋尽遥接住他,胸膛起伏。
  在霎时间紧绷起来的情绪,又因为许采采的话语与动作而迅速散去。
  他不再多言,只是垂下眼皮,极低地“嗯”了一声。
  ……
  窗外日头正盛。
  炽热的阳光透过窗缝投射进静室,在木地板上映出一道道亮眼的光带,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无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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