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旁边仆役倒是机灵:“小姐随便背几百条吧,反正夫子不会知道的。”
  听了这话,她才露出笑脸,双手叉腰昂首开始默背起来:“族中律规起自老祖鱼……”
  这一背把众人都看呆了。
  虽然连音调都是一声,但流利极了,不带一丝停顿!
  每听到一条完整的律规,夫子的脸色就越发不对劲了。
  学堂上,除了授课的夫子,还有正在抄书的人,都是族中派来学习的有望学考的嫡子。
  他们悄悄抬头,门口那个还没呆呆矮矮的小丫头,嘴巴流利不停顿,各家嫡子们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她这还是三岁呢!
  这一背,富家小姐的名气也就响了。
  老多人都来她家,还和她母亲说:“这孩子以后绝对有出息,将来生的孩子指不定成首辅呢!”
  “哎呀这还哪个跟哪的事情!”
  陌生的妇人和母亲的对话传过来,她走到一半,转头就朝学堂跑。
  她从出生起就开始有记忆,一开始别的孩子说不记得事情,她却记得很多。
  幸而没有人发现这事。
  对于她的诡异,众人只是把这种天赋,归结到这孩子拥有过强的学习的能力,同时也觉得过于可怕。
  ……
  后来7岁的时候,富家小姐穿上了男装。
  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与其家道中落,任由无能长子加速败落,不如让小女儿继承家业。
  “你这是要把横儿置于何地!”
  横儿,那是富家小姐的嫡亲哥哥。也是家里的嫡长子,比妹妹大两岁,但武功、算数和绘画皆不如后来刚学的妹妹。
  “妇人之见,她是天才,怎么可困于宅邸之蠢,那些绣花胭脂,对她来说,是累赘!”
  父亲将刺绣从桌上甩下,母亲捧着脸跪地,呜呜的直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女儿,你要她如何嫁人?婆家不喜,夫家要的贤淑温良!”
  纵然父母吵架,富家小姐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很快,富家小姐长到了14岁。
  这一年,她的父亲因病去世。
  母亲拉着她交代:“你要准备好嫁人,家里没钱了,你要帮哥哥的忙,去了夫家记得想着娘家。”
  “您可曾爱过我?”富家小姐问。
  “我如何不爱你,我的女儿。”母亲那双发红的眼睛看着她。
  “爱吗?”
  富家小姐喃喃道。
  同一年,富家小姐出嫁
  其兄继承家业。
  鞭炮声响着,她被蒙上了红盖头。
  一片黑,一片红,她看不见了……
  ……
  宅邸传闻中,那位出嫁的姑娘不哭也不笑,约莫是个疯子?
  她一个疯子怎么嫁过来的?
  “听说了吗?那小女娘疯了!”
  “当真?该不是谣言,谁随便胡诌的吧?”
  “信我,我那二哥哥的小舅子就在里头当差,亲眼见到的头一个不哭笑的新娘,怪吓人的!”
  “哟哟这新夫家见了,可不得晦气死了,小女娘连母亲都不曾哭吗?”
  “可不嘛,连旁边哭得肝肠断的母亲都不管不顾,直愣愣的拜了天地,那新郎甩袖去了妾房,丢脸可丢大了!”
  ……
  夜晚,红烛滴蜡。
  被亲兄长打断双腿的富家小姐,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她眼睛泛红,母亲仍由哥哥动手,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曾说,任她的腿被锤子敲断了骨头,对上她的视线,母亲别过头,嘴里念叨:“我是为了你好。”
  她躺在床上,苦涩道:“我恨。”
  她该听父亲的话!
  要么一剑杀了无能兄长抛尸荒野,要么送走母亲……
  她为了母亲,容忍下了诸多事情。
  可是她忘了一件事情,一辈子只会唯唯诺诺的人,怎么可能听从和她“与她一样”的人?
  在母亲眼里,她们是一样的吗?
  她狠狠锤着床板,新夫家,将她拖着拜了天地,又将她抛之不顾,可恨!她纵马骑射,哪一点不如哥哥?
  “你是女儿,你得嫁人!”
  想到了母亲的话,为何母亲要这样待她?
  父亲教授了钱财管家,她本就注定了,该是下一任家主。原来,她在母亲心里,始终都比不上哥哥啊?
  可笑,可笑。
  富家小姐眼红了。
  两眼流下不甘心的泪水。
  父亲说的没错——
  妇人之见,只懂宅邸之蠢,一切都因你是女儿身罢了……
  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我怎么不爱你,我的女儿。”
  富家小姐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
  哥哥是假的继承人!
  她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可笑,她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过,母亲从来就没有选择过她。
  一辈子只会唯唯诺诺的人,她们在外的模样相同,怎么不是一类人?
  可怎么只有她不一样?
  富家小姐看着新红的房间,哭笑着。
  门外的奴仆来说,新郎去了妾房,让她一人好生歇息,不要想着再逃跑。
  这个新房,只有她一人,两腿疼得浑身发颤,吩咐了奴仆去叫医师,等了半天,无人过来。
  “医师呢!来人叫医师来!”富家小姐喊。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那是富家小姐的母亲。
  母亲擦拭眼睛,看到女儿那双眼睛含着恨意,她哭泣道:“你莫要再喊了,我已经叫人回来了,医师不会来了。”
  听了‘不会来了’这句,富家小姐眼眸瞪大,望着面前的母亲,感觉自己从未认识过她一般,十分恐怖。
  她问:“母亲,你莫要吓唬我,你这是打算让我死吗?”
  哭了想不通,又不甘心多问一句:“母亲,你这是要我死吗?”
  母亲看着她,也大概是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哭着连忙摇摇头:“儿啊,别怪为娘心狠,是你的心太野了,你若是治好了腿,一定会逃到远远的。”
  母亲手一抬,望着女儿的脸上,轻轻的擦着她的泪,这是丈夫教出来一个怪物,这种怪物一定会将家里扰得天翻地覆,哪有女子成为家主?
  她的女儿怎么能成为怪物呢?
  这是谬论!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的未来,她必须得这么做,即便是女儿不理解她,她也要这么做,因为,曾经的母亲也是这样告诉她的,不能逃,逃了要打断两条腿,你只有从这个家去那个家,除此之外,那只有抛尸荒野了。她不希望自己的怀胎十月的女儿,最终落了一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只有打断她的腿,让她不再逃,她怎么逃得过这个世界呢?
  若是丈夫一开始就没有教授女儿这些所谓的‘知识’、翻墙打猎的功夫、让她跟家中长子一同接受名望夫子的授课……所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便也不会起了逃离的想法。念得的太多了,女儿的心也杂乱,她得让女儿明白,夫家要的温良贤淑,不是这些‘博学文采’的东西,那怎么是女子该去学的呢?
  “我是为了你好。”
  母亲哭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奢求女儿会原谅她,只求女儿不要逃了。
  “……”富家小姐嘴巴张了张,眼神空洞……又是这句话,反反复复是为了你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你别怪母亲心恨,到时候你就是明白母亲的用意了,你想,哥哥继承了家业,你在夫家受了委屈,哥哥还能帮你一把不是?”
  “……”
  富家小姐一言不发,沉默着。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赶不走的苍蝇,嗡嗡嗡的吵得吓人。
  母亲那双长了皱纹的眼睛,跟破了皮的猪肠一样露出污水,慢慢地掉眼泪。
  夹杂白发的头发,干枯且恶臭,母亲低头,有几缕头发,落在富家小姐的脸颊上。
  那不是头发,是附骨之疽。
  富家小姐的脸上开始发红,慢慢长出很多块圆心的斑点,先是指头大小,然后是两个指头的大小,最后斑点覆盖到整张脸上。
  “你的脸!”
  母亲吓得尖叫起来,嘴巴长得能吞下一枚鹅蛋,眼疾手快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慌乱地往门边爬,连床上的富家小姐都不看一眼,嘴里发出惨叫声:“啊——!!!”
  她的脚踝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绿色的蛆。
  察觉到痒意,她的脸色惨白,低头,对上了那只蛆的视线。
  长着绿色眼珠的蛆蠕动着,头往裸着的腿部一转,继而这条蛆往里面钻进去。
  “啊——”
  “救救命——救命啊!!”
  屋外,红烛摇曳,人们端着酒杯欢呼着,无人听见惨叫声。
  母亲拖着腿,丝毫没有回头看躺在床上的女儿,慌乱得推开门,跑了出去。
  一出门,转角处有一个人影。
  她急乱地喊:“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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