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87节
说到这儿,陈复顿了顿。
九秋刚刚听到关键处,陈复一停,她心里不上不下的,语气有点急迫:“之后怎么样?”
陈复认真在想这个问题。
他不是不懂九秋的意思,自身也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若他无意,早跟九秋说清楚,撇清关系了,偏偏他没有,所以心思是显而易见的。
“之后,有两种可能。”陈复看向九秋,语气认真,一一言道清楚,“一是,我继续留在邺城,那样的话我们不能明面相见,若你愿意,可先悄悄住进我的院子,我们再从长计议。二是,我可能会跟在宁公子身边继续帮忙助力,若真的跟他回季陵做事,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拘束,你可跟着我一起上路。”
九秋没有立刻应声,她在慢慢消化着陈复的话。
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有这两种可能,而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要抛弃她。
这种不被放弃的感觉,于九秋而言,竟有点陌生。
第66章 表哥到了
商船停泊于邺城港口,十多日过去,几人终于重回到大燕地界。
除了拂面感觉到气候有点儿微寒外,别的没什么变化。
段刈亲自来接,行止谨慎,乘坐的马车远远停在可以直通码头出口的小路上,等手下人掩人耳目将宁玦他们引来后,才下车露面,挥手示意。
抬眼看,宁玦与白婳走在前面,陈复紧跟在后,同时,他身边还跟着位掩戴缀珠面罩的姑娘,眉目可见不俗。
段刈与陈复提前通过信,知晓此女身份,她起先是春楼的花魁,后来又是方伦的外室,身份很是复杂,段刈不喜自己最得力的属下与这样的女子产生纠葛,眉眼不禁冷了下。
上前与宁玦、白婳打照面时,段刈笑容和蔼,态度也热切。在外不宜多言,有什么话等回府上详谈不迟,于是段刈简单关怀两句宁玦的伤情后,开口吩咐手下将他们引至后面的马车上,随时准备出发。
再之后,段刈看向陈复,笑容有些淡了下去,直至目光扫到九秋身上,唇角弯着的弧度彻底不再。
段刈面无表情收回眸,直接将人忽略过去,不当她是客人,只当是棘手的麻烦。
九秋受惯冷眼,不意外,也无所谓。
她一路辛苦过来又不是为了见段刈,管他态度如何呢?
要不是陈复在这儿,她早走了。
陈复当然察觉气氛的微妙,在家主面前,他习惯恭敬伏身,低头等待命令,但这次,他虽依旧保持躬身的姿态,同时又不动声色瞥了九秋一眼。
四目相对,他很轻点了下头,眼神里也带安抚的意思。
九秋带着面纱,只露眉眼,眉心弯起,虽不见唇角弧度,但依旧看得出来她是在笑。
她这一笑,陈复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一共两辆马车,宁玦与白婳单独乘一辆,陈复带着九秋跟段刈上了一辆车。
段刈坐主位,陈复与九秋挨坐一侧。
三人都无话,气氛一时陷入僵凝,只有呼吸声起此彼伏。
陈复想,若是没有九秋在,家主一定会先在车上,急切要他汇报在虢城发生的一切,但眼下顾及有旁人在,他这才缄口默言,忍住想要立刻探问的冲动。
见家主眉心不耐拧着,陈复心里有点忐忑。
这时,车子慢慢缓下速度,似乎拐了个弯。
陈复察觉,打开车帘,看着前辆马车越走越远,而他们这辆车,在岔口处突然拐向,改往小道行进。
“家主,这是?”陈复不解问道。
段刈回道:“九秋姑娘身上毕竟背负着人命,且涉及颇多,若随意放任她进出段府,恐怕会给我们招来不必要的嫌疑与麻烦,不如先安排她住在田郊的偏院吧,这对各方都好。其实偏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就是离城内远点,你若不嫌麻烦,可日日出城去找她。”
话音就此停下,段刈显然没有解释更多的打算。
并且说话全程,他看也没看九秋一眼。
陈复试图再做争取:“只要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我们再小心从后门进府,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会有麻烦的。再说九秋带着面罩,就算被人看到,谁又能认出来她呢?”
段刈不满,冷冷扫过陈复一眼,眼神含着斥责之意,像是恼他不该多话。
陈复垂下头去,自正式认主后,他从未对家主有过忤逆之举,刚刚的行为已经过线了。
九秋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下,慢慢品咂着段刈刚刚的用词——嫌疑?麻烦?
分明是段刈下命,放火烧了方伦的院子,还想毁尸无凭证,结果就因她最后出力,彻底断了方伦的活路,就理所当然的成了罪魁祸首,连带嫌疑也是她的了?
还有,麻烦。
大概是她先前身份复杂的缘故。堂堂花魁,曾在邺城风光无量,入过多少男人的梦魇,她这张脸本身代表招摇,露出来当然算麻烦。
九秋揣测明白,默默不言,只觉得好笑。
若是嫌弃她,段刈可没这个资格。
一是,九秋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彻底堵上了
方伦的嘴,二是,救她的人虽是他的手下,但整件事与他关系不大。
九秋愿意承恩,但只承陈复的恩。
当然,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去承他的情。
段刈收眸,稳稳坐在主位上。静默片刻,他捋了把胡须,没再管顾陈复的态度,而是偏眼看向九秋,言道:“九秋姑娘,如此安排,你可有异议?”
陈复想说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段刈于他有再造之恩,他不敢也不能忤逆家主之言。
九秋没有立刻回答,先看陈复。
陈复与她目光对上,口吻算真诚:“情况特殊,先安排你住那,里面会有丫鬟照顾你。”
九秋表情如常,情绪没外显:“行啊,我在偏院等你给我送来酒楼的特色佳肴,对了,还有酒啊。”
陈复赶紧答应,原本怕她有不满情绪,幸好没有。
马车很快行至田郊,周围环境悠然静谧,院落不大,傍着一条湍急的小溪河,河道两旁长着许多粗实茂盛的垂柳。
如果在树影下垂钓,体验感应该会不错。
九秋背着简单包裹下车,陈复跟着下去帮忙安置,院子里有一个男仆,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平日两人一起负责打扫院中各处。
见有人来,他们并不意外,显然提前得过命令。
陈复叮嘱交代,一定要用心负责好阿秋姑娘的一日三餐,眼下先停停手里的活,给她做顿饱饭果腹。
九秋催促他:“快回去吧,我饿的话自然会说,门口还有人等你呢。”
陈复想了想,问她:“要不我晚上来一趟,给你带好吃的?”
九秋说:“来回折腾地跑,不麻烦吗?”
陈复回:“不麻烦,我出城后便骑马,一路畅通,很快的。”
九秋自然不拦他。
她将人送到门口,两人摆摆手告别。
马车回返,车轮速度起来,很快重新行到城中。
车上只陈复与段刈两个人在,没了第三双耳朵,段刈少了顾忌,开口直言:“那女子如何与你相配,虽生得确实貌美,可到底没有干净的家世,什么浪荡子才会娶一个春楼的前花魁回家?陈复,你莫要因一时贪色蒙了心,那种人养在身边一时可以,长久认真……可就不值得了。”
陈复觉得这话刺耳,但没反驳什么,只言述自身情况:“我父母早逝,所以在十几岁时,我便在邺城的小码头上赤膊搬运货物讨饭吃。因年纪小,时常遭排挤,遇世道不公。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洒尽汗水,依旧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前路在哪,更不见前途光亮……”
段刈看他一眼,没言语,听他继续。
陈复:“那时,我被叫作‘猪猡小工’,是码头上最低贱的劳动力,几乎每月都有像我这样的人,猝死在搬运货物的途中。闹出人命不算什么稀罕事,人一死,要么是被丢到仓库里,要么就直接扔进海里……若非遇到家主,我恐怕早没命活,更不会习得这一身的本领。故而,我愿生死忠于家主,为家主效力,但同时,我并不认为自己成为段家人后就有何高贵。我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阿秋同样是苦命的姑娘,我们互相懂彼此,疼惜彼此,所以不畏世俗眼光。我觉得她好。”
最后一句话,话音格外掷地有声。
段刈闻言,迟迟未开口表态。
陈复跟了他有十几年了,段刈当然了解他,性格内敛,向来寡言,何时会有这么多话?
刚刚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又仔细斟酌过多少遍,才会在他面前完整叙述出来。
段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本是好心,结果竟成了恶人。
若不是对陈复有超于主仆间的爱护,段刈才懒得管闲事。
两人算是有缘分,最开始段刈还在朝为官,闲时游历邺城时,机缘巧合下,将人收至麾下,但没带陈复回京,只给了他些钱银,吩咐他留在邺城帮自己做买卖。段刈将具体做生意的门道教给陈复,通过他暗中与南域发展出了一道商贸通道,主要贩卖茶叶,赚了不少。
后来,京中局势生变,段刈拖家带口隐居邺城,陈复自然而然教出生意,跟在他身边了。
能力方面,陈复真是得力,段刈看重他,早有意给他许配一门好亲事,甚至都与夫人提过好几遍了,要她多留意与陈复年岁相配的好人家的姑娘。
结果,那边还没来信,陈复出门执了一趟任务,再回来,身边就有人了。
别的也就算了,那女子竟曾是青楼女,手上还沾过血……
段刈有点接受不了,所以一路上冷着脸。
原本他想插手直接将两人拆散,好及时止损,可陈复却认真说了刚刚那番话,叫人感到意外,同时,也说得段刈心底松动。
这种时候,恐怕越是强行拆散,两人越抱得紧紧密分不开。
他心中喟叹一声,索性就不管了。
……
段家主宅毗邻着邺城最繁华的街道闹巷,一路上,清晰可闻贩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以及马车辘辘,马鸣嘶嘶。
正好赶上中午饭点,马车路过沿街的酒楼客栈,里面烹饪爆炒的饭菜香味飘远钻鼻,简直勾人味蕾以及肚里的馋虫。
白婳抿了抿唇,觉得腹中有点空。
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她没吃多少,想着上岸后就能吃到丰盛菜品,于是看着那些干粮饼毫无食欲可言。
宁玦看她掌心捂着腹部,会意道:“在路上停车难免引人注目,再忍一忍,回了段府,段刈的接风宴一定丰盛,能叫你饱餐一顿。”
白婳被看穿,脸有点臊,不肯承认:“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宁玦笑了笑,收回目光环视车厢各处,注意到两侧座位中间放置着一个檀木雕花矮柜,多看两眼,旋即伸手摸到扣环,将抽屉往外一拉。
里面果真有盒点心,做工精美,黄皮的白皮的,蘸糖的浇蜜的,各式都有一块。
宁玦想拿出来一块,递给白婳,又不知道她具体想吃什么样的,于是把选择权交给她。
“上次坐段刈的车,我便留意到车厢匣子里放着点心,好像黄皮儿里面都是枣泥馅的,白皮儿的是五仁馅,你自己喜欢吃哪个?选一块先垫垫肚子吧。”
白婳不喜五仁口味,选了一块枣泥的,慢吞吞吃得优雅,一会儿功夫过去,一整块儿进肚,看样子果真是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