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段时日,后宫里的嫔妃她已经悉数见到。
  皇后与柳昭媛摆明不睦,一位家世显赫,一位最得圣心;甄锦心唯柳昭媛是从;而徐婕妤态度暧昧不明似乎与皇后更亲近些。姜嫔暂时与卫茉交好,企图逐渐脱离柳昭媛的掌控,顺便打压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的甄锦心,但联想到先前她对卫茉的苛待,还安插了自己宫女藤萝在卫茉身边,证明她也不值得信任。
  至于文妃祁澜……
  “祁家的女儿,应该心胸坦荡。”陈照夜下了论断。
  祁家在京中世有威名。
  祁溪的曾祖父、老定国公祁穆曾陪太祖开疆扩土,战功累累,但膝下的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受过不轻的伤,英年早逝。
  再到祁溪父亲这一辈,家中男子只剩下他一人。成帝体恤,不肯再让祁父走武将的路子,赐了文官闲职,保他在京城里富贵无忧地过一生。
  祁父与妻子鹣鲽情深,一生未纳妾,祁母早亡,留下一儿一女,便是祁溪与祁澜。
  祁溪小时候经常被成帝召入宫中,与众多皇子听课玩闹。成帝顾
  念老定国公忠义,又怜悯祁溪早早失了母亲,对他有时比自己的亲生皇子还要疼惜些。凡是祁溪在皇宫里看中的名贵器物都可直接拿走,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他当弹珠丢着玩。
  陈照夜一次陪伴宣贵妃在御花园喂锦鲤,清澈如洗的水面上忽然啪啪打出几道水花,有几滴还溅到了贵妃裙角上。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池对面有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在打水漂玩。
  约莫十四五岁,一身华丽的天青色麒麟织金绣花圆领袍,腰间玉佩香囊挂了一长串,走起来叮咚作响。
  少年容貌极漂亮,身形略带稚气却挺拔,已可窥见成年后的不凡风姿。
  “谁在那里?竟敢冒犯贵妃……”她刚想斥责,宣贵妃摆摆手示意不碍事。
  “是祁小公子,让他玩吧。”贵妃以宫扇掩唇,“陛下都宠着他,说是个天分极高的少年,往后会成长为国之栋梁。”
  “别养成纨绔就好。”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娘娘,对打扰到娘娘喂鱼的贵族少年没什么好感。
  对岸的漂亮少年也看到了她们这边,眨眨眼,作了个揖算是致歉,然后抱着怀里一堆玩意继续捣鼓。
  “陛下那边送来了今年新进贡的荔枝,您快回宫尝尝吧。”白毫出来找她们,“后宫总共就分到两盘子,就咱们宫里和凤仪宫有呢。”
  “走吧,回去。”宣贵妃笑着点头。
  陈照夜朝花池那边回望一眼,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跑走了。
  那年春日,百花丛中无忧无虑穿梭的贵族少年,并不能预料到,就在仅仅一年后的同一片春景里,他会在御花园冰凉坚硬的鹅卵石路长跪不起,额头点地,放下所有的骄傲去求一道恩典。
  第19章
  来年春
  次年,杏园宴刚过,少年英姿的探花使打马游遍京城各园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忽然一道急报传入皇宫。
  瑞王联合南疆谋反,往来密信被截。瑞王亲信经严刑拷打后招供了一长串名单,朝中重臣牵连甚广,其中便有祁溪的父亲。
  此事原没什么根据,可刑部恰巧有位官员与祁父有过节,抓住机会蓄意报复,借成帝名义扣着体弱多病的祁父在牢房里却不审问,故意让他吃苦头。
  “听说了么,定国公被下狱了。”
  午膳后,陈照夜刚替贵妃插好一瓶芍药,毛尖忽然跑进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定国公?怎会。”她亦觉得惊奇,“陛下不是挺信赖祁家的?”
  “老定国公忠义自不必说,可那已经是几辈人之前的事了,人心易变,陛下顾忌也有道理,听说祁小公子几次求见陛下都被拒绝了……”贵妃斜倚在塌上,懒懒地绣着一枚紫色龙纹香囊,“好在如今只是下狱,还不算定罪。陛下晚些时候要来,你们可千万别提这件事。”
  “奴婢省得。”众人应道。
  成帝喜爱贵妃亲手蒸的鲜花糕,宫里的鲜花用完了,陈照夜准备再去御花园采一些。
  熏风怡人,鸟鸣清脆。
  皇宫的美景并不会因为边疆动荡而减去半分,杏花疏影里,有年轻漂亮的宫女三三两两沿着小道穿梭而过,见到陈照夜后,纷纷笑着跟她打招呼。
  “见过陈姑姑。”桃红色衣衫的小宫女开口提醒她,“您、您别朝那边走,绕个道。”
  “怎么了?”
  “方才四殿下与大殿下吵起来了,为着什么奴婢倒没听清楚,好像是……是为了定国公。”
  涉及到四皇子李允堂,她便不得不去瞧瞧了。
  陈照夜挎着竹篮,透过低垂的柳条,依稀能望见湖对岸鹅卵石小路上有两道人影。
  是四皇子与祁溪。倒没看见大皇子。
  隔得太远,她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只见李允堂忽然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祁溪背影倔强,一掀袍角,朝李允堂离开的方向跪了下去。
  “殿下,出了什么事?”
  陈照夜绕过湖泊,堵住满脸愠怒的李允堂。
  “是陈姑姑啊。”四皇子与贵妃并不亲,勉强肯给陈照夜几分面子,“母妃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也惦记殿下。”她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没什么。”李允堂不欲多说,“姑姑想必也听说定国公的事了,父皇的旨意,凭谁去说情都没有用,还容易引火烧身。横竖也就是多关几日,可偏偏有人非要强人所难……”
  她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涉及到谋逆这种事,哪里有人愿意开口。
  午后日头愈发毒辣,贵族少年瓷白如玉的肤色渐渐被晒红,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躺下来。春日衣衫单薄,那鹅卵石又冷又硬,跪得久了,膝盖处阵阵钻心的疼。
  少年漂亮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变为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明白,为何就是这样一桩见怪不怪的、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谋反案,就能让得曾祖父声名庇护多年的祁家一夕间如大树倾倒,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朋友为何再不登门,只传来书信算是安抚劝慰。
  一个时辰过去了。
  四周空寂。宫人都默契地避开这里。
  父亲被下狱,偌大的祁府只剩下他和年幼的妹妹,祁溪勉力主持,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跪多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即将歪倒之时,有人从上方伸来一只手他扶住。
  清风拂面,在那片朦胧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形似柳叶,清淡秀雅,眼神宁静如水。
  他像置身沙海中的旅人,于漫漫黄沙中骤然望见一汪清泉。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作宫婢打扮,可繁复的衣料图纹与髻上名贵的朱钗昭示着她的身份并不一般。
  “还能坚持么?”他听见她问。
  祁溪比她高出不少,陈照夜需用些力气才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少年身上散发着清浅的杜若香,几撮毛绒绒的碎发碰到了她的脖颈。
  “嗯。”声音带着软绵绵的鼻音。
  陈照夜替他擦掉汗水,从随身小囊里取了一粒人参丸塞到他口中。
  “祁公子且再等等。”
  陌生宫女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祁溪强撑身体,决定再跪下去——连四皇子都不愿意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毫无由来地相信这名与他素昧平生的宫女肯帮忙。
  他继续跪着,等着,直至暮色四合,风中的炎热再度被凉意取代,逐渐灰暗下去的天色里,忽而摇曳起两排金红色的宫灯。
  由四名宫人引路,与贵妃娘娘缓步走来的,正是成帝。
  “好端端的,怎么跪在这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成帝本就疼爱祁溪,见他原本饱满的脸颊瘦下去一圈,不禁心疼,“是被太傅责罚了?快快起来。”
  “陛下!”倔强的少年仰起脸,却不肯动。
  陈照夜站在贵妃身后,看着祁溪嗓音沙哑地替父申辩,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成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了口气。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朕会再令人好好查一查的。”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有成帝一句话,刑部尚书不敢怠慢,很快查出是有人栽赃陷害。定国公被放回,成帝还特意请太医去祁府医治。
  “跪下!”
  当夜,从未对她说过重话的宣贵妃破天荒令她罚跪中庭,任谁求情都没有用。
  “姑姑,姑姑,您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毛尖心疼地摇晃她的胳膊,“娘娘一向最疼您了,您快去跟她说几句软话呀!”
  “不必。”她摇头,“是我一时冲动,险些给娘娘招来麻烦,以后再不会了。”
  她这颗被宫闱生活打磨得圆滑坚硬的心本不该再受到任何情绪的干扰,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那样大的风险,去帮助一位毫无牵扯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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