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没有自我,只有目的。
  他要林希活下去,为了那个每年奔赴来看他一次,却因他而死去的林家文,为了他的孩子,能继续活下去。
  他不想林家文死掉,但林家文就是死了。
  没有人知道林家文的存在,更没人能理解他的重要,他是孤独院子里唯一的一点颜色,每年生日的时候会才会出现,从他离开的那刻起,下一次见面就是林预下一年所有的期望,他说是他的亲人,是挂念他的人,是可以亲近的人,是哥哥啊,对于那时候的林预来说,还有什么会比出现这样一个无条件的人,更为诱惑。
  毕竟...他只是个试管里独自诞生的怪物,有人愿意来认领他,那是多么不孤独的事。
  可是他死掉了,林预孤独了很久。
  直到江惟英的出现,曾经触不到碰不到的遗憾,好像都可以实现了,这也是哥哥,不可以认领,也不可以说出来的哥哥。
  江惟英会给他很好的东西,用的,吃的,住的,就像林家文一样,哪怕他总是冷漠,说话也不好听,可是他的关心却是那么真实,那些都是林家文会给,但是隔了一堵墙他接收不到的。
  他想,江惟英是另一个林家文,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哥哥,是可以无条件亲近,无论如何也割不断联系的人。
  在还分不清什么是伦理和道德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所有事做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
  江伯年说,他不怪他。
  江伯年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安慰他“不怪你,你什么都不懂。”
  也同样温柔地告诉他“但是你不可以,你不配。”
  “你只是一个试管里的试验品,你有你要做的事,不然你不会存在在这里,这些年,我放你出来也只是让你看看这个社会,想明白这件事而已。”
  林预渐渐也就明白了,十万块钱,是他能来到这个世界的票价,这实在是个太过庞大的数字,纵使他这辈子都在为这十万块还债,依旧还没有还清。
  而且感情这个东西太复杂,有些人生来就有,就算没有,别人都会给,可他生在试管里,长在空心的混凝土里,给过的人,除了死掉的林家文,只有离开他的江惟英。
  他们给过的感情,都深深地在林预心里扎过根,开过花,可林预觉得自己养不活它们,又或许他本来就不配拥有他们,认清了这一点,他对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就很屈服了,那些不能得到的东西就好像天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那也是类似于商场陈展在橱窗里昂贵的奢侈品,林预再喜欢,也都是“我只看看,我要不起”
  他的胃终于不再出血,但终日难受,在江惟英彻底消失在他生活里的第八天,林预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进食,连喝水也只能缓慢地喝下去才能被这个身体接收。
  从此他最害怕的事情就从天黑天亮的睡不着觉或是醒不过来变成了吃饭,渐渐地,连时间的走动他都觉得可怕,到了那个点,得搞点东西吃,不塞点东西进去,胃就要让他受罪,但是东西放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嘴巴喉咙全部都受罪,它们很痛苦,食物进入嘴巴他不敢嚼,生怕惊动毛细血管的集体排斥,食物在喉咙里借道,那是第二重难关,林预憋红脸全身心抵御往上翻腾的压强,直到打赢了自己,把东西成功送下去,每天这样的战役要轮流两三次,林预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就是这些食物开始的。
  他从玻璃管子里爬出来一趟不容易,他相信世界上是有除了白以外别的颜色的。这让他一个人在外非常孤独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去死,被固定在床上打针取髓取精取血的任何时候他也没想过去死,唯独在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想死,不再憧憬明年下个月明天下一秒,一想到还有饭没吃,那就只剩下没有任何希望的绝望。
  客厅电视机上定格了一帧电影画面,林预躺在沙发上,没睡着的时候偶尔会瞥过去几眼,不知不觉这电影已经支撑他又过了小半个月。
  黑人chris在逆行的人群中行走,他笑着哭着,开始鼓掌,这个画面美得像结局,林预躺在那里无数次重复电影里每一个场景。chris躲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不敢发出声音,用脚抵着门愧疚而屈辱地流泪,chris追着时光机努力奔跑,chris终于修好了骨密度扫描仪,那盏灯在楼道里亮了起来,chris花光了所有运气遇到了他的上司,他说他的上司长得像是个会给他一个拥抱的人,chris用所有的钱给老板付了违停费,chris考完了试,chris得到了工作,chris收到了老板还给他的五元钱,chris完成了生命里每一个动人的部分,那些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的所有,被轻轻地问候体谅过,短短一瞬他就能原谅所有生活的苦难。
  林预把chris定格在人群里,就好像他也在那里,只有站在那里,在每一天光临的时候他才能有一点走出门去的勇气。
  第60章
  “感觉怎么样?还行不行?”江惟英闭着眼龇牙咧嘴地起身,姜辞往他背后塞了个软枕,笑着在床侧坐了下来,他观察着江惟英失去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已然乱成了一团鸟窝,浓密得张狂,令秃子艳羡“不知道被剃光后还能不能长出来这么多”
  “...滚”
  “我倒是想。”姜辞接了杯水自己喝了“老爷子让我看着你呢,看不好我也得死外面。”
  “但我说啊,你用这个自我牺牲的方式赖在国内肯定是没用的,我无所谓,可你这个情况撑不住多久。”
  江惟英两指揉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缓慢睁开,面色灰暗,漫不经心道“无所谓”
  “切”姜辞不屑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反正是肯定撑不到你那只小瘟鸡有能力执掌大权的那天。”
  江惟英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色伴着一头乱发显然没什么气势,姜老爷子性格凛然,说一不二,跟这样脾气的人反着来是挺费力的事情,江惟英相当讨厌费力,甫一看到姜辞出现,他还挺激动的,激动到没多久就昏过去了。
  昏是真昏,几天没睡觉,他找了个比较干净又方便姜辞抬得走的地方,躺下不多久就睡着了。
  去医院呆了几天,宋蓁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缠着他在林预床边斗了两天地主,林预不怎么清醒,失了魂似的,睡着了也是一脸疲惫,比宋蓁这种真正缺心的人都显得更半死不活。“给他弄点安定,让他睡个几天不就好了”
  “你是傻逼吗,这东西能随便用?要不你也去考个执照好了。”江惟英压低了声音,毫不客气地甩出了大毛。宋蓁见被压了一头,小毛和三个二顿时没了出路,悠哉地凉笑了一声“也行啊,反正你们医院什么人都能当医生。”
  江惟英听完也乐“你八卦听得倒不少。”随后他真把医生叫了过来,他们在里面斗了几天,林预就睡了几天,整个特护病区被封锁了一样,除了有人在调节剂量,就只剩下压得极低的“炸”江惟英在头要被宋蓁炸开前,自动离开了,上午走的,最迟中午席境就能收到宋蓁的出院通知。
  倒不是江惟英不信任自己医院的能力,他们的仪器设施已经达到了超一流水平,但是在操作经验和眼界上国内并没有条件到达尖端,他掌权这些年,所见识过的科技水平已经远远超越了公之于众的所谓“医学奇迹”。
  那些他能见到的东西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见到的,哪怕他们再优秀。
  更别说能熟练掌握和操作的人,简直屈指可数。如同三维空间的人无法理解四维一样,身处在平面世界,去看立体的东西,对于江惟英来说第一感觉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很清晰的绝望。
  越是能近距离的理解这样的差距,越是很能清晰地明白越不过那道鸿沟,十年不行,一百年也不行,这世上最为难人的事情就是无能为力。
  见多不一定识广,还会抑郁。
  江惟英太抑郁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脑片,那玩意儿的出现跟个玩笑似的,像只小水母趴在他脑子的深处一点点覆盖他的神经,但他想了一夜硬是想通了,这区域里长出这东西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块地方煎熬,反反复复在这片区域里跟林预撕咬纠缠,陷在里面出不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记忆乱成毛线,他曾经日日想着绑住林预,想着怎么弄死他,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手,自己就被自己绞杀了,cpu太过于执念一样东西,超负荷的机体总是要先出问题,江惟英终于把脑子想坏了,到了极限,脑子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他让江惟英在那块记忆的区域里长了个瘤,逼着他在活着跟遗忘之间只能选一样,林预果然是个有毒的东西,是植物就是有毒的植物,是动物就是有毒的动物,是癌症那就是长在江惟英脑子里的毒瘤。
  那些傻逼把他的脑子研究了个透彻,推演了无数遍切除过程,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江惟英都看过,他不怎么满意,一年又一年,他容忍它慢慢长大,压迫到他的眼睛他的神经,渐渐发现跟这个瘤相处要比跟林预本人相处容易得多,至少它不用让他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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