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夏木葱茏,风过叶动,日影斑驳,摇曳一地碎光。
  萧秋折听完这番话,静默无言,只推门而入,将张攸年一人留在门外。他想,若张攸年尚存一丝清明,便该明白,世间诸事,尤其是情,绝非强求可得。付钰书的前车之鉴,他未曾参透,偏要亲身历劫,方知痛彻心扉。
  萧秋折回房后,坐于床前,紧握晚青妤的手,寸步不离。他守了一夜,未曾合眼,直至翌日晌午,晚青妤才悠悠转醒。
  她饮了药,气色稍复,抬眸见萧秋折,泪水倏然滚落。唇瓣微颤,却未能发出一语。
  萧秋折与她四目相对,见她落泪,亦不由眼眶一热,泪水潸然。
  二人相顾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日,对萧秋折而言,如历劫难。可也让他终于明白,晚青妤对他的爱,竟如此深沉。
  前些日子,他因她不肯言一句“我爱你”,便赌气三日不归。而今才知,她爱他至深,甚至愿为他赴死。
  她向来坚韧,默默承受着一切。十七岁时,本可与心上人相守,却因家族变故,被迫因利益与他成婚。婚后未享一日夫妻之乐,便独居山中,两年间因下人克扣银钱,日子清苦。而后父亲与长兄相继离世,二哥又遭横祸,险些葬身火海。她在亲王府的这段日子,也未曾享过一日安乐。
  她未曾因他得过半分快乐,反倒因他受尽磋磨,她被祖母逼着延嗣承祧,终日惶惑于茫不可知的将来。为他担惊受怕,却被太后威逼和离。更因自己未明身世,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敢宣之于口。
  这般煎熬,何尝不是钝刀割肉般的痛楚?
  而今细想,他只觉亏欠她太多。为夫者,未能护她周全,未予她安稳喜乐,反倒在他最危难时,得她以命相护。
  这一箭,原该是他的劫数,她却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这般情深义重,怕是穷尽此生都难偿还。
  二人泪眼相望,珠泪浸透锦衾。萧秋折见她伏在枕上无声落泪,终是再难自持,竟哭出了声。
  自母亲去世后,他再未这般失态。当年是因永失至亲,而今却是后怕,怕极了眼前这人也会永远离开他。
  晚青妤勉力抬手,指尖轻抚他湿透的面颊:“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在这儿么?”
  她气若游丝,却仍弯了弯唇角:“萧秋折,你这一生,太苦了。所有的劫难,原都是有定数的。前日我还梦到一位鹤发仙翁,他说你命中有几大劫难,但若有人替你挡过,此后便都是康庄大道了。以前种种劫难,你皆一一熬过。此番,我来替你挡下,相信再也不会发生了。”
  也幸好,她活了下来。
  她一字一句落在他心里,都让他心疼不已,她掌心早已濡湿,却仍勉力举给他看:“别再落泪了,你看我的手都湿了。”
  她劝着他,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他抓住她的手,颔首难言。心中虽有万语千言,却觉字字皆不足以表此刻心情。
  他哭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哽咽,而后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让她趴在自己怀中。
  “青妤,都过去了。那些荆棘难走的路都走过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张攸年又让人寻来几位医师,为晚青妤悉心调理伤势。众人在这医馆将养三日,待她伤情稍稳,方准备启程返京。
  临行前,晚青妤把张攸年叫到了房间。
  这些时日,张攸年始终守在门外日夜不离。此刻她说要见他,反生踌躇。
  他进了房间,只见晚青妤伏卧榻上。她闻声抬眸看他,他与她对视一瞬,仓皇垂首,竟不敢直视。
  他缓步走上前,在距榻三步处驻足。但见她虽气色稍复,身形却消瘦得惊人,纤指交叠置于锦衾之上,连抬首都显吃力。
  “坐罢。我有话与你说说。”晚青妤道。
  张攸年默然片刻,扯了把椅子坐下。坐下后,恰能与她平视。他看她一眼,便又垂眸。
  他数日未进滴水,看上去形销骨立,眸中光华尽失,身上衣衫仍是血迹斑斑。
  屋中寂静了好一会。
  张攸年再次抬眸看她,终是轻声问道:“还疼得厉害么?”
  他很担心她。
  晚青妤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好多了。”
  她原有许多话要问,此刻人就在眼前,却不知从何说起。
  又一阵沉默后,张攸年无意识地攥着袖口,问她:“可要喝水?”
  “不喝。”晚青妤回道,然后很认真地看向他,“张攸年,有些事,我想听听你的实话。”
  到了这般地步,她想问个明白。
  张攸年似乎猜出她想问什么,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盛满了说不尽的疲惫与哀恸。
  晚青妤问道:“言书堂出事,以及那场火,可是与你有干系?我二哥,是不是你设计陷害的?”
  从前她从未怀疑过他,可近来种种,却叫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总叫人捉摸不透的男子。
  张攸年眸光微凝,口中苦涩,认真地回道:“青妤,我以性命起誓,我从未加害过你二哥。言书堂之事,实乃付家老爷所为。”
  “当初,付家书库出事,付老爷欲在京城另觅宝地重建。此番他野心勃勃,不仅要建一座前所未有的书库,更想借此与翰林院攀上关系。言书堂,便是他觉得只好的宝地。且你二哥在翰林院任职,屡次阻他往翰林院安插人手。他便起了杀心,先是构陷,后又寻到我。”
  “他许我官职,诱我同谋。可我素来厌恶付家,更不屑与付钰书为伍,便断然回绝。言书堂起火那日,我并未去表兄家,而是被付老爷带到一处别院。他假意为我疗伤,实则想逼我出面诬告你二哥。可我虽非君子,却也知恩图报。你二哥待我如手足,我岂能出卖他。”
  张攸年眸色渐深:“后来我暗中搜集付家构陷言书堂、纵火谋害你二哥的罪证。待证据确凿,便呈递御前。陛下查证后虽震怒,却未立即发落付家。皇家权衡之术,终究要以朝局为重。皇上为堵我之口,又见我尚堪一用,便将我安插入吏部。”
  “那时吏部尚书乃是皇后母族之人,陛下早欲除之。待我查出其贪墨渎职之罪,陛下便顺势擢我为吏部尚书,让我官居二品。”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透着苍凉:“如今想来当真可笑。我以性命相搏,一步一血印挣来的前程,不及帝王一念之间的权衡。”
  “人生来便分贵贱,从前我总怨天道不公。一身才学无处施展,满腹韬略无人赏识。后来陛下许我前程,我便昏了头,只道是二十载寒窗终得报偿。”
  “后来,皇上又许我锦绣前程,命我接近萧亲王,蛊其谋逆。我原以为,待事成之日,便可平步青云,谁知攻城那日,皇上竟紧闭宫门,箭雨火石齐发,要将我们这些棋子与叛贼,尽数埋葬。”
  他依旧记得那一刻,皇上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挣扎的蝼蚁。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晚青妤始终安静地听着。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道:“关于萧秋折的身世,其实京城中那些流言蜚语并非我所安排。是江侧妃想借机将萧秋折赶出亲王府。王爷此战若胜,便可登基为帝,萧秋折便是太子。只要证明萧秋折并非王爷亲生,太子之位就会落在她儿子身上。所以她四处散布谣言,想毁了萧秋折。”
  “那日,你突然找上门来,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我当时怔住了,可望着你满眼的怒火与哀伤,又觉得情有可原。只是我亦明白,你对我向来心存芥蒂。纵使我百般解释,你也听不进去。你定是觉得,我对你的心意是假的,想与你相守也是假的,唯有踩着旁人往上爬才是真的。”
  “晚青妤,你可还记得我们幼时那桩旧事?那年乔府丢了一件贵重物件,阖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众人却都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硬是将我带到祠堂前跪着,逼问我将东西藏在了何处。我哭着辩解,甚至磕破了头,可谁肯信我?在大家眼里,我不过是个穷苦的下人,做出偷盗之事再寻常不过。”
  “但是我没有偷,我在乔家这些年,从未起过半。分贪念。当时,即便我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也没人相信。就连父亲都来逼问我。他怕极了,若坐实了这罪名,
  我们父子便要被逐出乔府,又要流落街头。我说我没偷,他便当众狠狠责打我。众人见我宁死不肯认,这才作罢。”
  “后来过了半年,那物件忽然找到了。但是当时没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向我道过一声歉,这事便这般轻飘飘地揭过了。可于我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冤屈,是刻进骨子里的羞辱。这顶偷儿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任我如何辩白都无人肯听,而原因竟是,只因我出身微贱,只因我是乔家的下人。”
  他这一生走来,历经种种坎坷,无论是生计、尊严还是情爱,竟无一样顺遂。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然哽咽。晚青妤听着,眼眶也渐渐红了。此刻她才恍然,并非张攸年太过莫测难懂,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对他心存偏见,始终带着有色眼光看他,甚至认定他的好、他的情意、他的爱慕,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他攀附权贵的垫脚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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