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出逃 第161节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陆令姜说罢懒得再多说别的,低低咳嗽几声,擦去唇角的血渍,便倾身覆上来,要捏开她的嘴将酒灌下去。
  正当此时却忽然一官袍人影闯进来,噗通跪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追击的侍卫,叩首道:“陛下!请收回成命!饶她一命!微臣愿意替她死!”
  说着清流书生砰砰砰磕在地上,流血。
  正是许信翎。
  “微臣替她喝毒酒!”
  第146章
  约定
  陆令姜和白怀珠均是一凝。
  他给她灌的哪里是毒酒,仅仅是烈酒,刚才他都饮半天了。
  只因许信翎方才一直在外候驾,捕捉到了只言片语,误以为陛下拉着怀珠陪葬灌毒酒,这才不管不顾地冲破刘公公等人的防线,舍命冲进殿来。
  他写的绝不是赦免圣旨。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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