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是女人最好的医美 第254节

  他这一生,原是徒劳。
  ***
  孔易死了。
  不是死于那壶酒,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狂风汹涌,大雪纷飞,天地间嘈杂不休。
  唯有殿宇之内,一片肃杀沉寂。
  奇异的酒香和浓重的血气混杂,在密不透风的殿宇里发酵,给人以作呕之感。
  被中断的沉默再次延续。
  孔易的到来、倾诉,都好像只是这场沉默对峙里的少许注脚。
  他用自己的死亡,将原本并不明朗,甚至是难以启齿的真相剖陈开来。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霍世鸣:“孔易说酒里有毒,对吗?”
  霍翎道:“酒里有没有毒,承恩公应该比哀家更清楚。
  “哀家可从来没有指示过任何人在酒里下毒,只是给宫人下了一道命令:
  “在哀家喝下桑表舅敬的酒后,就将承恩公为哀家准备好的酒,送给承恩公。”
  霍世鸣唇角微微颤抖,神情逐渐扭曲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愁散的效果。
  至多两个月,服下离愁散的人就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即使他今日能从皇宫里逃出去,他也活不长久了。
  霍翎居高临下,审视着霍世鸣的神情,一点点火上浇油:“那一坛酒,承恩公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只剩下最后一壶留给孔易。
  “可见承恩公精心准备的毒药,确实是无味的,溶于酒水后也没有影响了酒水的风味,才能让你如此畅饮。”
  霍世鸣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透着血红,戾气横生:“你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孔易是大穆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但你为了引蛇出洞,挖出大穆安插在京师和皇宫的人手,才没有立刻拿下他,还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鼓动我给你下毒。”
  霍翎垂下眼眸,与霍世鸣对视。
  在霍世鸣那双布满戾气的血红眼睛里,霍翎看清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冷静的,是淡定的。
  但在那双血眼里,她周身好似也萦绕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气。
  “你不敢承认吗?”
  “挖出大穆密探只是顺带。哀家真正在等的,是你会在孔易的鼓动下做出怎样的选择。”
  霍世鸣满腔的怒火与怨恨都滞了一下,他几乎无法在第一时间组织起语言来:“……你、你非要逼着我走上绝路,才肯善罢甘休吗?”
  “承恩公又错了。”霍翎道,“把你逼上绝路的人,从来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没有出手阻止而已。”
  父亲的生死,皆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父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生死便已有定数。
  “你真可怕。”
  霍世鸣看着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霍翎,忍不住道:“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居然还如此平静,甚至有脸亲口承认。你就不担心天下悠悠之口吗。”
  霍翎不仅平静,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霍世鸣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指摘她。
  “这才过去了多久,承恩公就忘了吗。哀家喝下了那杯酒,是你——”
  霍翎强调:“是你亲眼看着喝下的。”
  她知道自己喝下的那杯酒里没有毒。
  但承恩公不知道。
  十余年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为人子女,她已还尽他的养恩。
  那一杯酒喝下的,是她欠他的生恩,也是她对他最后的父女情分。
  既不欠生恩,也不欠养恩,更无半分旧日情分可言,为人臣者胆敢弑君,她又何必手下留情,她又为何不能痛下杀手。
  这世间,从来没有只允许一个人举刀的道理。
  如果只允许一个人举刀,那也只能是她。
  “圣人言,不教而诛谓之虐。
  “这满朝文武,在哀家面前只有一次犯错的机会,胆敢再犯,哀家绝不轻饶,更不会再重用。
  “人人都可以道哀家铁石心肠,手腕狠辣,唯独承恩公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对你说过多少句劝告,为什么你从来不放在心上,甚至将那些劝告敲打,视作我对你的威胁,反生憎恶。
  “在你对我动了杀心,痛下杀手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今日吗。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但凡有一次你选择停下,选择回头,都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那本长达万字的请罪书,只是为了消解她戒心的惺惺作态。
  承恩公行事敢如此不计后果,不就是仗着有“太后生父”这块免死金牌在吗。
  可是,父亲的身份,从来都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当他开始仗着父亲的身份,欲望和野心无限膨胀时,他们之间就注定无法善了。
  因为至亲的背刺,会比敌人的算计,造成的影响可怕无数倍。
  “承恩公想知道哀家对你的惩罚吗?”
  霍翎对霍世鸣的惩罚很简单,除爵,死后葬回燕西永安县。
  “在你死后,霍泽会为你扶灵回乡。然后他会留在永安县,担任你曾经担任过的六品校尉一职。
  “不过只有虚衔,没有实权,更不可执掌兵权。此生无诏,不得踏出永安县半步。
  “他的儿子,孙子,皆不可出仕,更不可离开永安县半步。”
  霍世鸣半生执念就是离开燕西,离开永安县,带着全家人重新回到京师。
  在他实现这一切并功成名就后,霍翎一道诏书,就能让他一生徒劳。
  甚至更惨。
  三代以内不可出仕,霍家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被困在永安县不得离开半步,永安县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笼。
  这是杀人以后还要诛心。
  霍世鸣喉间一阵腥甜,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先喷出一口血来。
  有一滴血,飞溅到霍翎的手背上。
  温热,粘稠,恶心。
  “没有关系。”
  他说,像是在劝慰自己,又像是在激怒霍翎。
  “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打压阿泽,打压阿兴,但你自己呢。你无法否定自己的出身,更无法更改自己的血统。大燕朝的摄政太后是我的女儿,今后王朝的每一任皇帝体内都流淌着我的血脉。”
  霍翎垂下眼眸,用帕子轻轻拭去那滴血:“我年少之时一直在想,父亲为何不选我来振兴霍家。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选择的权力,从来都是掌握在那个更有权力的人手里。
  “父亲不选我,我可以让父亲没有选择的机会。
  “天
  狩八年颁行的《新刑统》里,有一条是允许女子立女户来继承家业。只可惜推行一年多来,去衙门立女户的人寥寥无几。
  “我这位太后,会站出来以身作则,成为因这条律法而受益的其中一人。
  “立完女户,我会以霍家家主的身份召开一次族会,将你、霍泽和霍幸逐出族谱,而我会过继到那位三岁就早夭的小叔叔名下,成为他的女儿,为他祭祀传承。
  “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能再代表霍家,只有我才能代表霍家,只有我才是霍英绍一脉的后人。
  “是我恢复了霍家的荣光,我会传承霍家先祖的遗志,有朝一日,收复燕云,一统山河,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霍世鸣看着霍翎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她不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将他打回原型,甚至还要将他逐出族谱,从此成为被宗族抛弃的孤魂野鬼。
  这一刻,霍世鸣无比痛恨霍翎这副仿佛万事万物摆在面前都岿然不动的冷静自持。
  正如霍翎知道如何惩罚霍世鸣才最诛心,霍世鸣也知道如何咒骂霍翎才最戳她心肺。
  “当年生你之时,你母亲难产出血,还没出月子就病故了。我尊重你母亲的意愿,为你取名一个翎字,后来去为你算命时,算命先生说你的名字杀伐太重,结合生辰八字,有克父克母之相,我还道那算命先生是个江湖骗子,险些派人将他打出县城。现在想来,你还真应了那句批命。”
  霍世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语咒骂道:“我恨自己当年太放纵疼爱你。似你这般虚情假意、铁石心肠的人,我当年真应该直接溺死你。”
  霍翎骤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承恩公认为当年对我的疼爱发自内心,今日却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与承恩公刀剑相向,就让你开始质疑我当年的真心。你我二人之间,真正虚情假意、铁石心肠的人到底是谁。”
  月色渐深,子夜将近。
  至亲之人,互相捅起刀子来,才最致命。
  “父女一场,就这样吧。”
  霍翎意兴阑珊。
  她深深凝望了霍世鸣最后一眼,而后利落转身,提起桌案上的灯笼,打开殿门。
  漫天星光如流水,与风雪一并扑入她的怀中。手中灯笼轻轻摇曳,霍翎重新戴上兜帽。
  宽大帽沿遮挡住她大半张面容,她朝着把守在远处的两名暗卫招了招手。
  她的声音从兜帽后传出来,略有些失真。
  “承恩公到现在都不肯向哀家低头认罪。里头墙壁上挂有一把弓箭,是承恩公为哀家准备的十六岁生辰礼,这些年哀家一直都小心珍藏着。你们进去收拾的时候,将弓箭取下来,拿去给承恩公看看,再问他一句,他可知罪了。”
  两名暗卫对望一眼,为首一人抱拳行礼,小心越过霍翎,走进殿内。
  霍翎站在门口,背对着大殿。她抬起头,仰望天上那轮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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