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是女人最好的医美 第191节

  娘亲病倒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正处于一个对外界懵懂,又已然记事的年纪。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娘亲病倒,父亲搬离正院,昔日恩爱得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彻底反目。
  一直到娘亲病逝,父亲都没有再去正院看过娘亲一眼。
  她在娘亲的灵前哭到昏死过去,父亲也只是淡淡说一句“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听到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就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跑到她身边陪她,绞尽脑汁哄她喝下难喝的药物。
  “人在经受莫大痛苦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寻求亲人的安慰。我当时病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醒来以后,我的奶娘告诉我,我昏迷时一直在喊我的父亲。
  “他没有狠心到让我直接病死,却也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等我终于能够下床后,我偷偷跑去找我父亲,正好看到我那位异母弟弟摔在地上,我父亲将他抱到膝上,温声安抚的场景。”
  祝婉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幅场景,也永远不会忘记,在她不小心闹出动静时,父亲向她瞥过来的那一眼。
  她不知道那一刻,父亲望向她的冷漠眼神,到底是在看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在看他昔日入赘、低三下四的耻辱印记。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一件事情——
  “就算我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并不爱我。
  “在他的心里,我姓祝,我是祝家人,不是邹家人。
  “我的存在,既是他进一步掌控商铺的阻碍,也是在不断提醒他入赘的事实。”
  无锋摩挲着下巴,出声道:“祝姑娘,我无意冒犯,但我还是很好奇,你父亲没想过让你改姓吗?”
  祝婉道:“他当然想过,但祝家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祝氏商行已经被改名为锦丰商铺了,如果我
  再改姓邹,祝家的人前前后后忙活算计了那么久,岂不是要平白为他做了嫁衣?”
  丁景焕冷笑道:“倒也有些意思。原本帮着外人迫害你的宗族,在这个时候,又重新站回了你的一边。”
  宋叙回想起他崭露头角以后,宋家派人上门,试图与他修复感情的场景,清醒而冷静地点评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同姓血缘,终究抵不过所谓的利益。”
  祝婉继续道:“在家从父,这是千年来的伦理纲常。
  “身为他的女儿,我似乎不应该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为他虽然薄待我、漠视我、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偏心那位异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亏待我,是因为我姓祝,是因为我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还在庇护我。
  “而我姓祝,我在接受着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又怎么能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祝婉深吸一口气:“我娘临终前有两个遗憾,一是不能亲自抚养我长大,二是弄丢了我祖父的毕生心血,惶恐自己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祖父母。
  “伦理纲常,敌不过是非恩怨曲直。
  “我想要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想要让锦丰商铺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想要让祖父母和娘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她的力量太孱弱了。
  凭她自己,很难实现这一目的。
  所以她才会选择站出来,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要向那座不可逾越的伦理纲常之山发起进攻,即使头破血流。
  霍翎静静听到这里,然后问:“这些年来,你可曾做过什么努力和尝试?”
  漂亮话谁都会说。
  要是祝婉只有决心,这些年里却没有做出过什么实际行动,霍翎会有些许失望。
  毕竟她微服私访是个意外,祝婉能遇到她也只是个巧合。
  在遇到她之前,祝婉做过什么呢?
  霍翎想知道这一点。
  祝婉道:“其实在求见太后娘娘之前,我曾求见过另一个人。”
  霍翎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什么人?”
  祝婉:“三年前,陈御史随妻子回族中探亲祭祖,我想办法混进了宴会,私底下求见了陈御史,将祝家之事和盘托出。”
  丁景焕问:“你说的这位陈御史,可是左都御史陈浩言?我记得他的妻子是苍州城周家的人。”
  丁景焕以前在都察院待过几年,对于陈浩言家中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的。
  祝婉颔首:“我听说过陈御史的名声,知道他刚正不阿,又是朝中重臣,如果他愿意施以援手,也许我真的能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道:“但你还是求到了我的面前。看来陈浩言没能帮到你。”
  祝婉道:“陈御史告诉我,他很同情我的经历,但是《刑统》里,没有一条律法能问罪我父亲。”
  霍翎看向丁景焕,这里只有他最熟悉《刑统》。
  丁景焕思虑片刻,慎重道:“陈御史所言非虚。祝姑娘,你也知道,检控尊亲属犯罪的人,将被处以徒二年之刑,所以普通老百姓遇到这种家产纠纷时,往往都是求助宗族、乡里来裁决,几乎不会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依照现有律法,确实很难为你祖父母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这才重新看向祝婉:“你找上我,是因为你不信服陈御史的判决?”
  “不是不信服。”
  祝婉略有些僭越地昂起头,秀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宁折不弯的倔强之色。
  “民女是不服。”
  祝婉的声音猛地拔高,语调也变得急促。
  “我知道,陈御史没必要骗我,而且我回到家中,也想办法找来了《刑统》。
  “我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刑统》,的确找不到任何一条律法可以保护我祖父和娘亲留下的家产。
  “但我就是不服。”
  霍翎眼中笑意更浓,又问:“你在不服什么?”
  祝婉的心头仿佛堆满了巨石,又仿佛烧起了一团火。
  那巨石压得她的心越来越沉。
  那团火烧得她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融化。
  她有太多不服,不吐不快。
  “所有人都在说我祖父要绝嗣了。就连族长都在觊觎我祖父的产业,甚至因为我祖父不打算从族中过继孩子,记恨上我祖父,联合外人谋夺我祖父的家产。
  “可是,我祖父母明明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们想把自己的家业留给自己的女儿,有错吗。
  “明明我才是祝家的血脉,可是我父亲已经在私底下安排好了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出去,将整个商铺留给我那位异母弟弟。
  “若论名正言顺,我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商铺的人。无论它是叫祝氏商行,还是改名叫锦丰商铺。”
  霍翎深深凝视着祝婉。
  祝婉不想哭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上霍翎的视线时,她终究没忍住,泣声道:“青禹河清澈见底,里面却埋葬了多少女婴的尸骨。
  “我祖父和我娘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他们一生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刘氏这一辈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难得鼓起勇气,想要为自己、为两个女儿谋一条活路,却因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勇敢和反抗,将自己推向了一条死路。
  “我不怕坐两年牢,也愿意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将我父亲告上衙门,但我只怕,就算自己豁出所有,也无法为我祖父和我娘讨回一个公道。
  “我想要给我外祖父、我娘讨一个公道,我没有错。如果我没有错,律法也问不了我父亲的错——”
  祝婉猛地跪了下来,这回无锋反应不及时,没能像刚才那样出手去拦住她。
  “那错的,就是律法。”
  丁景焕错愕。
  宋叙也是一脸讶异。
  律法有错……
  这话,实在是太大胆,太狂妄了。
  满堂沉默。
  只有祝婉的声音振聋发聩。
  良久,霍翎抬手,轻轻拊了拊掌,打破满堂静谧:“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质疑律法,说律法有错的人。”
  祝婉额头触地,嘴上说着狂妄得不能再狂妄的话,姿态却摆得谦卑有礼。
  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抬起头来。”
  霍翎笑了一下,歪着头看祝婉。
  祝婉顺从地抬起头。
  在喊出那样一番话时,祝婉其实并不紧张,也不慌乱,她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当她与霍翎对视上的时候,呼吸却忍不住一窒,巨大的惶恐和紧张扑面而来。
  “站起来。”
  祝婉站了起来。
  “坐下吧。”
  祝婉坐到了宋叙的下首。
  霍翎道:“你的口才确实很好。不过只有口才是不够的。你说律法错了,那我问你,律法错在哪里。只要你能具体说出个一二,我不仅不会治你冒犯之罪,兴许还能为你祖父和你娘讨一个公道。”
  祝婉眼眸一亮,思绪飞快转动。
  她先前说律法有错,是因为律法不能为她祖父和她娘讨回公道。
  但那说得太笼统了。
  太后要问的,应该是更确切的,可以作为倚仗去追责她父亲的理由。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祝婉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虽然太后没有出声催促她,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祝婉还是急得额头都出了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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