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59节

  万家灯火长明,暖光融着细雪。
  爆竹“噼啪”炸响,惊得黄犬躲进缀满冰凌的马车轱辘,又被饭菜的香气勾出来,趴在檐下垂涎。
  除夕夜,更夫仍尽职地敲着梆子,和着“当当”的剁馅声。
  重云关地处南北交界,各户年夜饭不尽相同。年糕,汤圆。面饺,蛋饺。同样的饺子,吃法也不同。有的只蘸醋,有的带汤底。
  年年有余,家家桌上都有鱼。不过,有的人家不吃鸡,鸡谐音饥,怕新年饥荒。有的人家则必吃鸡,挣钱的要吃鸡爪,新年多抓财。
  叶星辞觉得,这些不同的风俗真麻烦,他选择全都吃。
  大家闲得无聊,索性一起动手。包过汤圆,又开始包饺子。
  星宝裹着百家被,安静地躺在摇篮,也像个晶莹的粉皮饺子。
  “没事,小孩子不怕吵,有点声音睡得更安稳。”李姨娘去看了一眼孩子,又回到桌旁,动手擀皮。擀面杖在木案轻快游走,面皮旋成满月。
  她轻声跟亲家陈为聊着,又把自己的英勇事迹讲了一遍。
  “亲家母,你真勇,换我肯定打怵。”陈为赞许道。
  “没什么。”一身桃红袄裙的李姨娘神采奕奕,“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半条命。小五这么有胆魄,按理说,我得双倍英勇才对。我太了解老叶头了,甚至,比他夫人还了解他。叶府光是仆人就四百六十个,深宅大院里,最擅观察的,往往是我这样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边缘人。”
  陈为撇嘴咋舌:“宁王府就几十人,多了养活不起啊。”
  “豪门大族,面子永远比里子重要。王爷返璞归真,挺好的。”李姨娘扫一眼坐在对面仔细捏饺子的“儿婿”,报以欣赏的微笑。
  “承蒙抬举,是您老那一脚踹得好,让我事业腾飞。”楚翊又提起被丈母娘踹飞的往事。
  叶星辞噗嗤一笑,手里一颤,把饺子捏破了,油汪汪的白菜猪肉馅冒了出来,“哎呀,露馅了。”
  “饺子如人生,不露馅怎知味深。”楚翊眸光一转,意味深长。
  李姨娘用擀面杖一敲面案,嗔道:“大过年的,禁止说破啊漏啊。还有,都仔细点,别把新裁的衣服弄脏了。”
  夫妻俩都穿着她裁的新衣裳。叶星辞的是秋香色箭袖,楚翊的是水红色锦袍。衣着华美的一双璧人,头挨头地凑在一起包饺子,颇为可爱。
  楚翊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慢慢动作着,凑在心上人身边,小声说起刚编的笑话:
  “有一天,饺子甲鼓起勇气,对饺子乙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饺子甲说:我知道,你喜欢我。饺子乙害羞又惊讶:什么,我一直藏得很好啊!饺子甲看着饺子乙破了的皮,酸楚地说:就在刚刚,你露馅了。”
  叶星辞忍俊不禁,把一勺馅料裹进面皮,随口接道:“然后,饺子甲就来到你的棺材铺,给饺子乙办后事。不然,你怎能知道它们的故事呢?”
  罗雨捧腹大笑。他耳尖,全听见了。
  他正在行兵布阵,把包好的饺子整齐排列,分开那些粘连的。一开口,更加风趣:“孤单久了,看见两个粘在一起的饺子,我都心里泛酸,非得把它们分开不可。”
  闻言,李姨娘热情做媒,有意让自己的丫鬟跟罗雨相处相处,还夸他斯文清秀。
  罗雨婉拒,说目前还是以事业为重,待江山一统,再谈儿女情长。虽然,以他的身份来讲,这二者实在扯不上啥关系。不过,听着就霸气。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李姨娘目露喜爱。
  “人家一肚子水墨,我一肚子幽默。”杀人不眨眼的“孩子”淡淡道。
  “看!”始终偷懒的陈为亮出个东西,一枚洗净的永历通宝,“包饺子时,放一枚铜钱进去。谁吃到了,新年运气最好!”
  “陈公子,你的牙,就是这么硌掉的吗?”李姨娘停下擀面杖,关切地瞧着他的嘴,“你大笑时,我见你缺一颗后槽牙。”
  “呃……”陈为欲哭无泪,看一眼神色黯然的小两口。他没告诉亲家,牙是小五他二哥拔的,随口遮掩过去。还笑道:“昨天,我打了一瓶好醋。吃饺子,就得蘸醋。”
  “我老家多吃汤饺。”
  “都好吃。”接着,叶星辞富有哲理地感慨,“饺子不容易啊,一生浮浮沉沉。”
  他小心地把手里的饺子边掐出十二道褶,寓意十二月平安。他怀疑,自己包的饺子太丑,很难换来上苍庇佑。
  不过没关系,他有本事护好自己和家人。
  正暗暗和饺子较劲,传令兵忽然通禀,门外来了位传旨钦差。
  “快请!”
  大过年的,有何旨意?众人连忙擦去手上的面粉,在中堂迎接钦差,跪地听旨。每人都面露困惑,只有楚翊微不可察地笑了。
  钦差风尘仆仆,衣袍还沾着细雪。他昂然站定,朗声道:“骁姚侯之母李氏,接旨。”
  跪在后排的李姨娘吓了一跳,瘦小的身子一缩,悄声嘟囔:我犯事了?
  钦差恭敬地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应天顺时皇帝,诏曰:骁姚侯叶星辞之母李氏,秉心淑慎,训子义方,着敕封一品诰命夫人。钦此。”
  叶星辞猛地抬头,胸口燃起一团火,周身暖流激荡。他惊喜地看看满眼笑意的楚翊,又回头小声提醒错愕的娘亲:“娘,接旨。”
  “啊,民妇李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钦差靠近,李姨娘接下圣旨。
  她站起来,整个人都怔怔的,又展开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唉,像梦似的,有好几个字都不认识。”
  “我最近刻苦学习呢,我来教您。”罗雨好奇地凑近,“算了,我还没学到这几个字。”
  钦差的随员捧来两个精致的红木箱,一一打开,分别是翠冠霞帔。冠架以赤金打造,珍珠和点翠错落镶嵌。霞披绣云霞翟鸟纹,绣艺绝伦。
  “李夫人,我们年前就该到的。路上被暴雪阻隔,迟了几日。”钦差和气地笑道,又向楚翊见礼。
  叶星辞看见,娘眼里的柔光被翠冠的璀璨映着,闪出泪光。欣喜又无措,像个小女孩。她用还沾着一点面的手指理着鬓角,说自己从没有过这么华贵的头面。
  “王爷早就知道吧,怎么不提醒我?”她开心地埋怨。
  “当然知道,诏书就是我叫政事堂的制敕处拟的。”楚翊仪态万方地作揖,“这是小婿送岳母的新年礼物,一个惊喜。”
  李姨娘以手抚心:“是挺惊的,我还以为我犯事咧!”
  “亲家母,快装扮上试试。”陈为也与有荣焉。
  李姨娘柔美的脸庞涨得通红,“哎呀,包饺子呢,等我沐浴熏香再穿戴。”
  送走钦差,众人接着包饺子,有说有笑。罗雨痴迷于给饺子排队,拼了个“福”字。
  北风卷着细雪叩打窗棂,铜火盆里的银炭毕剥作响。不觉间,包了一百多个。
  叶星辞越包越熟练,说了个故事:“有个富家子吃水饺,只吃馅,把皮扔掉,他爹都收起来晒干。后来,家道中落,揭不开锅了。他爹煮了一碗面疙瘩汤,他吃了大呼美味。他爹说:这是用你当年扔掉的饺子皮做的。他羞愧难当,于是发奋。”
  “发粪……吃陈年饺子皮拉稀了?”罗雨不解地嘀咕,随即恍悟,“是发奋,发奋图强。”
  叶星辞笑得岔气,评价这个故事:“你们说,他家当年直接用饺子馅汆丸子多好,省得擀面皮了。”
  正擀着面皮的一品诰命夫人笑了,忽而低头,用手背抹泪。
  人生的大喜大悲,如同烈酒,总是后反劲。
  第398章 春日凯歌
  她的泪越抹越多,最终泣不成声,胭脂都花了。没人安慰她,喜事哪用得着安慰呢。
  待情绪平复,她用手在胸口比划一下:“小五这么高的时候,就说将来要给我挣个诰命。我说:傻孩子,都是封嫡母,从没听过出身不好的妾室受封。小五说:只要我够厉害,就没有破不了的例!我倒不在意这些头衔,只在意,我儿实现了理想。”
  这几句话,瞬间击破了叶星辞脸上的从容。他抿紧嘴唇,下颌发抖,泪珠漫过下睫落在手里的饺子。
  爱人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留下了一个白乎乎的掌印。
  夜里吃饺子时,叶星辞咬到了一个硬家伙。他惊喜地从馅里把铜钱抠出来,飒然一笑:“看来,我要接着打胜仗了!”
  守岁到寅时,都捱不住了,各自就寝。
  叶星辞靠在床头,把玩着那枚铜钱,而他的夫君在把玩着他……
  “别闹,好累啊。”他轻轻推开楚翊,将铜钱对着床头的烛台,“逸之哥哥,你看它像什么?”
  楚翊缩在被里,歪头想了想:“我看,像个牢笼。钱是好东西,可多少人,一辈子都困在这小小的钱眼里了。不过,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哈哈。”
  “世界上最大的监牢,是人的偏见。走不出固执,到哪都是囚徒。皇上走出来了,很了不起。”叶星辞忆起皇帝的“罪己诏”,靠在爱人肩头感叹,“我看这铜钱,倒像个陷马坑。”
  “过了这个年,我二十五了,到了恒辰太子离开时的年纪,可我不如他。”楚翊在温暖的被子里牵住另一双手,使其更暖,“不过我认为,皇上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比肩恒辰太子。哪怕是走错路时,皇上依然惊人的聪慧。”
  “如此,才做得了天下之主。”说到这,叶星辞想起一个人,心里跟着一翻腾,涌起复杂的滋味,“帮我劫粮草时,公主提起,想保她哥哥一命。”
  “就把她哥交给她吧。”楚翊平淡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忧虑,“可我认为,真到那一天,她哥会选择玉石俱焚,拖着兆安城的百万生民给他陪葬。”
  叶星辞不寒而栗,睡意全无。他有把握,在击败二哥后,让父亲放弃抵抗。可他没把握,迫使尹北望低头。
  勇气和坚毅会锻造出一身硬骨头,偏执和疯狂也会。
  “别想太多。”楚翊看出他的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兵临城下自有谋。”
  楚翊舒服地靠在心上人身上,又聊起齐国的内政和税收。如他去年推测,新政一停,则加重税。
  “小五你知道吗,农民养一群羊直到出手,要交五道税。齐帝还重启了废弃多年的议罪银制度。”
  叶星辞叹了口气:“急着用钱支应战事,还要赶造战船。”
  “议罪银一开,司法不公,会加剧民间的矛盾。”楚翊预测着,“从前,罪犯家属走门路都藏着掖着。现在好了,有钱就能光明正大地赎罪。不久前,江南有个秀才造反,后来死在诏狱了。这样的事,将会层出不穷。”
  聊起政事,他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子。继续道:
  “齐国还重启了商业税,在大路小径设卡,对往来货车征税。商人没办法,随之提高货价,压力最终转嫁给了百姓。
  最狠的,是遗产税,乱象丛生。财产评估本就困难,执行起来更模糊,可操作空间很大,全看底下的胥吏手松手紧。
  齐国还出台政策,遇到隐匿遗产的可检举,遗产全部充公,告发者可分得二成。暴戾之气,很快滋生。被告发的,不敢去官府,而是报复检举者。一月之内,江南发生五十起仇杀命案。齐帝深谙人性,将官民矛盾转化为民与民的矛盾。
  天下脚下,兆安街上,居民打扮得像乞丐,生怕查税的胥吏查到自己家。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齐帝把自己的字画,高价卖给富商和油水多的大官,你大哥还买了呢!”
  叶星辞静静地听着,不可思议地咧咧嘴。
  楚翊耸耸肩,说道:“他的那些忠心的东宫故吏粉墨登场,冒出几个酷吏,专为他敛财。于政见不合者,则党同伐异。江南朝堂那么多鸿儒硕辅,全都寒了心。话说回来,齐帝应该也有些过人之处。那些从东宫出来的,除了你和于章远他们,全都一心追随,视他为神,泥坑粪坑都敢跳。”
  楚翊又靠回叶星辞身边,微笑着不再多言,等着听听齐帝的“过人之处”。
  “他有长处,不然,我们也不会做了十年朋友。”叶星辞平淡地吐字,掀开被子下床。喝了口茶,又踱到屋里的“消寒图”之前。上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
  娘觉得北方这个习俗有趣,于是自冬至起,每天都用胭脂染一片花瓣。如今,还空着三朵。
  “王朝末世,江河日下。”叶星辞咬破一点手指,又添了一瓣,形若染血的利刃,“等开春。”
  还没过正月十五,又下了两场雪。
  军营里到处都是木锨铲雪的声响,地面清好,撒炭渣防滑。校场横着十几道雪棱,是前夜大风推出来的,像纯白的浪。
  丘陵上,士卒们坐在盾牌顺着雪坡往下溜,比谁滑得远。营墙边堆着许多雪人,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些,都是主帅认可的消遣。
  他俊美绝俗,雪人却堆得很丑。动手之前,他说要堆个摄政王。惊世巨作落成,谁也不敢说,这怪物就是摄政王。于是,他也改了口,说自己堆的是正在冬眠的熊。
  叶星辞每天都去看自己的雪人,它日渐消瘦矮小。雪人彻底消融时,它的原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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