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38节
想到这,楚翊就巴不得天再热点。
午后焦热难耐,太监捧来一方冰鉴,取出一碗冰镇绿豆莲子羹,送到楚翊案头。一口下肚,透心沁凉。
楚翊舒了口气,环顾与自己同殿办公的朝廷重臣,吩咐道:“去,给几位大人各送一碗。”
“王爷,就这一碗,陈太妃差人送来的。”
楚翊想了想,将冰冷的瓷碗推给太监,“这样,把冰鉴里的冰捣成沙,和这碗莲子羹搅在一起,再淋点蜜糖,就够我们几个吃了。”
片刻,几碗甜滋滋的冰沙呈上来了。
“都歇一歇,趁热吃。”楚翊招呼袁鹏、李青禾等人,“不,是趁凉吃。”
李青禾小心翼翼舀起一勺,品尝暑天里的奢侈品,说真想带给妻女。可惜,存不住。
他感叹:“打仗,抚恤伤亡,马上还要造战船……朝廷现在做的,全是大把花钱的事。好在国库充裕,能勉强应付,南齐可就不好说了。”
楚翊点头,闲聊道:“吴将军明日动身,赶赴江边,先考察船坞。现有的远远不够,得新建。”
“唉,那些好的工匠,更重要的是造船技艺,可都在江南。”
“嗯。”楚翊含了一口冰碴,有点犯愁,“我家王妃主张的战略牵制,堪称绝妙。只是,过程必定曲折。”
他看向殿内空着的桌椅,那是吴正英常坐的位子。淡淡感伤,随着口中的凉意蔓延。
忽然,他想到那书生身上哪里怪了——步伐轻快,眉宇冷漠,不见悲色。那是个凉薄之人。
忙到申时,楚翊先行告退,回府招待舅兄。
舅兄昨天凌晨赶到顺都,为帝师送葬之后,便入宫面圣。离了皇宫,又应在永固园避暑的四舅之邀,前去游览,并宿在湖畔。
昨天楚翊也忙,未及与对方细聊。
正冒着毒辣的日头,朝舅兄下榻的院子走,管家王喜从后赶上来,手里握着账本。
“王爷,吴大人的丧葬花销,都是咱府里垫的。老奴是否入宫一趟,跟内廷清账。毕竟,是皇上要厚葬。您看这账本,也怪厚的。”
楚翊说皇上正伤心,等他提了,再去清帐。不提,就算了。
王喜心疼地叹气,说贵人多忘事。之后提醒:“刚才,叶四公子逛后花园去了。”
暑气如织,偌大的后花园却宛如清凉秘境。野草郁郁葱葱,摇曳间扫走了些许闷热。
一池荷花,亭亭玉立于碧波。荷叶宽大如伞,为鱼儿撑起一片阴凉。舅兄正闲坐在岸边树荫下,用仅剩的右手朝水里丢鱼食。
楚翊靠近,也坐下喂鱼。忆起过往,他的目光比水波更柔,口吻无限缱绻:“隆冬时,水面冻实了,我和小五就在上面玩儿。”
“嗬,也不怕把家伙冻掉了。”舅兄淡淡扫他一眼。
“呃,玩爬犁。”
不远处的罗雨抿起嘴唇,接着鼓起脸。
舅兄陷入尴尬的沉默。为了让周围热闹点,便将大把鱼食洒入水中,引得游鱼聚集争抢,啵啵作响。
“这大池子,不错吧。”楚翊打破沉默。
舅兄“嗯”了一声。
“看这大鱼,大荷花。那边有大菜地,大葡萄架……”楚翊介绍自己年久失修的大破宅子,尽挑好的说。嗖,野兔窜过身边的野草丛。他笑道:“看,还有散养的大兔子。”
“嗯,真不错。”叶四笑着调侃,“我发现,这里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你和小五卧室里的几件家具。”
“不。最拿得出手的,是我这个人。”楚翊朗然一笑,霁月清风。
“这就是,我弟弟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叶四环顾四周,又眺望前宅的建筑。高低错落的瓦片,泛着粼粼的光。
他感慨:“我家的宅院,比这里精致典雅得多,光是花匠就十几个。不过,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荒地里,小五才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家父对子女,都有清晰的规划。老大入朝,老二从军,老三去地方历练,将来做个封疆大吏。小妹呢,一落地,就是入后宫的命。父亲偏爱二哥,因为二哥最像他。对于小五,则没什么期许。或许,这恰恰成就了他。”
“关于你的选择,令堂怎么看?”楚翊轻声问。
“齐军多次遣使,送来家母的书信,我没看。”叶四语气平淡,“她的想法,没有参考价值。她生活在兆安最华贵的宅邸里,怎知民生多艰。”
有人来了,是厨娘。
她用长杆抄网一兜,捞了两尾银白的草鱼,爽朗笑道:“叶公子,刚才你喂它,晚上用它喂你。”
目送活蹦乱跳的鱼儿远去,叶四诧异:“那不是用来观赏的?”
“我府里讲求实用。”楚翊继续丢鱼食,“自你弟弟嫁进来,我这一池子的鱼,快被吃光喽!”
“哈哈,那是它们的福气。”叶四收起笑意,聊起西部的战事,“小五仍在琢磨,家父为何将战场选在南边。他说,父亲一定是有取胜的把握。在搞清楚之前,必须按兵不动。”
“小五更稳重了。”楚翊盯着一尾格外能争抢的红鲤鱼,似乎看见了老婆,不禁笑了,专朝它头上丢吃的。
第369章 百密一疏
“你走之后,他像一夜长大了几岁,事事都考虑得周全。不用担心,他很爱惜身体,每天都早早就寝。”
我们约好,梦里相会,楚翊心口发热。可惜,自己事繁,屡屡失约。
他向舅兄敞开心扉,倾诉担忧:“吴大人这一走,朝堂定会生变。表面,皇上与我一同治国。不过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是我和吴大人治国。吴大人是皇上的脑袋,他精明睿智,所以才诸事顺利,君臣和睦。如今,一切都变了。皇上大了,很聪慧,但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散朝后,他还闹了脾气。”
“昨日面圣,皇上对我敬重有加,谈吐惊人。”叶四称赞道,“等他到了你的岁数,才能不会在你之下。”
楚翊说,那是自然。
叶四起身,洒光了鱼食,右手在衣摆蹭了蹭,“吴将军明天就动身南行了吧,我这有个宝贝,想亲手交给她。”
“舅兄,你……”楚翊上身微仰,眯起双眼。
叶四白了他一眼,说是公事。
楚翊叫罗雨跑一趟,请吴霜来家中一叙,也算是饯行。
晚膳的主菜,是香辣草鱼片,鲜嫩爽口。楚翊想,若小五在就好了。
席间,舅兄亮出宝贝——几卷画。不过,画上没有浓墨重彩,而是诸多精细的结构。仔细一看,竟是战船的构造图,一旁还有详细注解!
楼船、蒙冲、走舸、斗舰……楚翊双目发亮,兴奋得连鱼刺都咽了。
这些图样,将齐军秘不外宣的造船技艺扒了个底朝天。从未流至民间的秘法,跃然纸上。
近来,楚翊研读了大量水战史料,早知战船要设水密隔舱,彼此独立、互不透水,以防破损后快速沉没。
却初次了解,隔舱板与船壳板紧密钉合的一种独特工艺。
他知道,要采用鱼鳞式拼接才稳固,将船壳板层层相楔,捻缝至关重要。不过此刻才知,齐军还在船体内增设了横向的支撑木。捻缝时,将卷好的麻丝“三进三出”,再和油石灰一起打碎嵌缝。
从前,昌军从未缴获过齐军战船,也没留下拆解的记录。史料只说,昌军的船不及齐军的结实。原来,是差在这些细枝末节却关键的技法!
“你画的?”吴霜压抑着激动问。
“是公主的作品。”叶四笑着回道,“王爷走后,小五去公主治下的县城逛了逛。他说,公主从小就爱读宫里的秘籍,也许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公主还真懂造船。正好我要来顺都,就带过来了。”
“厉害。”楚翊啧啧称奇。同样的年纪,公主在研究战船,可爱的小五则正被栏杆卡脑袋。
“敢在异国当男人还娶妻做官,自然不同凡响。”吴霜小心收好图纸,目光坚定,“我一定,要为大昌打造出无敌的水师!”
“看来,公主是真的心向昌国,我以为她就是过把瘾。哎,得道多助。”叶四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齐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
“她是心向百姓。”楚翊又端起饭碗,瞧着那一粒粒来之不易的粮食,“这几年,她一直在县衙,直面民生,最清楚百姓需要什么。来,吃饭。”
三人趁热吃鱼,讨论水战。
忽然,叶四用筷子一敲脑袋:“哎呀,差点忘了!小五要我告诉王爷,他始终遗漏了一件事!不,是一个人。”
楚翊胃里一缩,紧盯舅兄。
“当初,小五在尼姑庵,有个齐国女细作和他接头。”舅兄急道,“后来,齐帝身边的夏公公对他提过一句,那女子去了世宗皇帝的陵寝,盯着知空的动向。”
“我三哥身边,有齐国奸细?!”楚翊后背发冷,像被冰做的鞭子抽了一下,碗差点掉了。
吴霜不以为意,知空潜心向佛,想来齐国细作也没收获什么情报。
楚翊放下碗筷,缓缓吐了口气:“去年秋天,我情绪低落,无处寄托,常去崇陵和三哥谈心。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我跟他讲过很多……”
吴霜问,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倒没什么。可是,言多必失。”楚翊蹙眉回忆,将自己拽回那段最消沉的时光,记忆因痛苦而有些模糊。
他匆匆吃光碗里的饭,带罗雨出城,一路策马疾驰,直奔雁鸣山的皇陵拿人。却意外得知,那女尼初春进山采药,而后失踪。找寻无果,断定为被虎豹叼走了。
“太好了王爷,她被老虎吃了!”罗雨开心道,“她是光头,老虎可省事了,都不用拔毛。”
“不,是逃了。”楚翊汗流浃背,用袖口擦拭发际,环顾莽莽山林,“那时,我和王妃的关系公之于世,传遍天下。这女子终于得知小五不是公主,还‘投敌’了,怕自己会暴露,就溜了。”
“啧,这恐怕不好找。”
楚翊摇摇头,沿宽阔的神道朝山下走。天下之大,去哪找一个消失数月的尼姑?山风还算清爽,可他的汗,始终消不下。咽下的鱼刺,扎在了心头。
他们执掌风云,却偏偏忽略了,从故事一开始就藏在暗处的小角色。
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越来越近,马匹就存在那。楚翊走累了,抄了段近路。
从山林间穿过时,他踏上一片平整的草地,结果一个趔趄,整只脚陷了进去。
“有粑粑!”罗雨立即伸手相扶。
“是泥巴。”楚翊打量惨不忍睹的皂靴。原来,草下暗藏泥淖。这两年多雨雪,有些洼地就成了沼泽。杂草丛生,掩盖了一切危险。
他浑身一震,朝山下狂奔,朝守陵的卫兵借来纸笔,伏在路旁的石头疾书。
汗水,洇湿了笔迹。
片刻,楚翊停笔,叠起手书交给罗雨:“你到最近的官驿,拿着宁王府的腰牌,发六百里加急给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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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总是短暂的。有情人往被窝一钻,一亲一搂,一宿过去了。
忧心忡忡的时刻,却漫长难熬,比如此刻。虫鸣如织,叶星辞在月下焦灼徘徊,心在胸口荡着秋千,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傍晚,娘说腹部坠痛,肚皮一阵紧过一阵。早已就位的稳婆说,半夜就能生。将花胶泡发炖汤,以备滋补。
“来,憋口气。眼睛闭上,小心眼珠子爆了。都第二胎了,还不知道么……”
叶星辞隐隐听见,稳婆告诉娘使长劲。于是,也跟着憋气使劲。
他脑中思绪比虫鸣更纷杂,想着许多人和事。时而想楚翊,时而想溘然长逝的吴大学士。又暗自感慨,自己十二岁在东宫倒立,而皇帝十二岁肩负社稷。
这会儿,战船图样应该早就到了吴将军手里。再过几天,四哥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