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何逸钧了然郑竹暮话中有话,眼底落下两行泪,道:“所以你跟孟售结下的约定是什么,郁府被抄斩满门难道是因为你们。”
“继续说,说人话,不要停下,还有,你不要以为孟售已经死了。”
郑竹暮不讶,道:“好好,老翁教了你七年的书,让你干了七年的苦活,你终于有些骨气了。”
“那么——邺阳郁府,是被孟府连累的,孟府激起民愤,是因我而起的,我十恶不赦,本就该死。”
“但我还有一个心愿,心愿也是遗愿,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老,恨我到老。”
“只要你能恨我,我便不会白来一趟人间,就算我死了许多年,但我仍然活在你的怨念之中,你只需要恨,就可以了。”
何逸钧打断道:“住口,这件事的起因结果不可能因为你,你就算让我累死累活再过十年,我也恨不起你。”
“如果你想寻死,你死了,后世便没人记住你,书斋被烧了,你的自传后世也没人看得到,我的恨,只恨你没能活下去。”
“你教了我七年书,你让我干了七年的苦活,这都是为了我好。”
“我可以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可以接受同龄人接受不了悲剧,可以,可以帮我身边的人报了同龄人报不了的仇恨。”
何逸钧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去跟郑竹暮说话。
而在郑竹暮眼里,这不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郑竹暮目光浑浊,定定地看着何逸钧。
可何逸钧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余久择倏忽暴怒道:“都闭嘴!这到底怎么回事,何逸钧是当年邺阳那个啥郁尚书之子?!他怎么还活着?!几年前京师不是都传言说郁纣被江水淹死了吗?!”
郑竹暮道:“本来是被淹死了,但我又把给他救活了,传言他死了的,都是谣言。”
“因为如果郁纣没被杀,那些官员回京就要被杀,所以那些官员为了让自己免去死罪,就只能谣言说郁纣死了。”
“我那年在江中乌篷船上早已料到这一种结果,才给郁纣取了‘何逸钧’这一名字。”
“郁府被抄家是因为郁尚书底下有个孟侍郎,孟府被抄家是因为孟侍郎底下有个郑竹暮。”
“孟售救郁纣是因为,孟售不想让与孟府交好的郁府受到孟府的连累,郁府什么都没做,我也同个道理。”
“而郑竹暮呢,孟侍朗当年从书斋结业出去,一日重返书斋拜访时,我便跟他说了伦安部分学子家穷,上不了学之类的事情。”
“谁知道这位任职不久的孟侍朗转头收税时就故意少算了穷人家的税,多算了富人家的税,同时又拿这些钱去给他儿子孟售治病,结果被富人家告到了圣上那边……”
“我的学生只是想让贫困的学生过得好,这又有什么错,他们生来的命运本来就不是由自己来选择的,施怀笙凭什么要重视富人轻视穷人。”
余久择道:“是的没错,同样是一个月交一次税,结果富人跟穷人交相同的税,实属不公。”
何逸钧道:“这不怪你,你无罪,罪在顺明帝,顺明帝罪该万死,昏君必然死当其惨。”
院子里。
学子们的明眸中倏然掠过一星炳焰。
一阵杂乱沉重的足音后,四周便归入一片灼烫的火圈中。
火光冲天,肆意妄舞,以眨眼的速度包拢整个书斋。
烈焰映着学子们的脸颊,拂过学子们的身形,吞噬学子们的叫嚷声。
叫嚷声渐渐平息,学子们纷纷随官兵们出得院门。
只留下身后一朝之间化成火海的书斋。
陈年木柱半支喷出火丛,颓然扑倒在地。
碎成两半,焦枝成灰。
火丛更是旺盛,直接让通往出口的逃生路缩小了大半截。
火势犹如猛虎,浓烟滚滚,蔓延向上。
书房堆书如山,到处皆是易燃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何逸钧浑身发烫,骨肉即将溶化、即将炸开了一般。
眼睛被熏得淌出越来越多的泪花。
周围极热,就连泪花都在散发着一股灼肤的热气。
泪水顺着何逸钧的脸颊款款落下,模糊了何逸钧的双眼。
与浓烟隔着一帘灼泪的距离。
何逸钧只知道郑竹暮闭眼安详端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身旁的余久择是否现在还在他身旁。
他还拉着郑竹暮的手。
郑竹暮甩开何逸钧的手,道:“走开!”
“不走,你也不要离开我……”何逸钧伸手往前方浓雾中抓去,正想把郑竹暮抓出来,与他一同跑出书斋。
可当他刚伸手出去,前方便有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地往何逸钧喉咙间戳去。
何逸钧被熏得脑袋昏昏,又挨这么一戳,顿时有些喘不上气来。
不禁垂下伸出去的手,浑身原地卡顿了一会儿。
何逸钧有些站不住脚,往后一倾。
这时忽然又冒出一只有温度的手握住了何逸钧的手臂。
这双手力气极大,把何逸钧往后一扯。
何逸钧就这么被轻而与举地扯了过去,连连后退几步。
脚后跟又突然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拦住了去路,狠狠地绊倒了何逸钧。
何逸钧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手时一顶,算是把整个身子给固定住了。
此时的空气没方才那么熏,何逸钧了然自己已出了书房。
何逸钧不停咳嗽,才睁开眼睛,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观察四周状况。
四周都是浓烟。
烟下方便是一片火海,火海最茂盛的则为书房。
因为书房堆放了很多书。
何逸钧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往书房方向而去。
一只温度尚存的手又冒了出来,死死握住何逸钧手臂,不让何逸钧再向前。
何逸钧脑袋贴着地面,悠悠回过头,却看不清抓自己的那人半点面孔。
双眼又传来一阵锥刺一般的剧痛。
这时,一道忽远忽近的糙声兀起,语气十分不友善:“郑竹暮!可还好受?”
书房方向传来另一道忽远忽近的干涩声音,一字一句道:
“前朝天子生则我生,前朝天子死刚我死,我本该死,为前朝天子殉葬陪葬。”
“忠良不叛贤君,知交不负故人,我多活了那么多年,实则是因我答应过前朝天子。”
“答应他,替他看看施怀笙统治下的山河是有多破碎有多飘零,苍生是有多疾苦!咳,咳咳咳……”
这口气是郑竹暮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一了百了说了出来。
书房顶木似乎也被这股坚毅的力量所震撼,纷纷垮塌下来,融入火海。
一阵闷响之后,又是一方烈火升腾。
话讲到最后,郑竹暮已耗尽体力,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与火焰混为一体。
这是他毕生得到的最后一份温暖。
他很幸福地死去,谁也体会不到的幸福——
因为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又一次看到了年轻时的前朝天子。
或许这是心有灵犀,唤来了前朝天子的归魂。
院子里。
余久择松开了何逸钧的手臂,实在没力气继续握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凭一丝意志保持清醒状态。
何逸钧趴在余久择右侧边,看似奄奄一息,耳朵还是有点灵的,能勉强听到周围的响动,只是没力气再抬起眼帘去看周围景象了。
余久择用袖子捂着鼻子,仍在咳嗽不止,嗓子都给咳干了。
余久择感到十分难受,口腔难受气管也难受。
仿佛余久择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余久择在地上爬行着,爬得艰难又极为使劲,速度攀比蜗牛。
他稍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可又寻不到院门方向。
余久择只觉他们被锁在无边无际的阴雾中,不管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
然而余久择并没放弃,向前又爬了两步,终是体力耗尽,卧在原地,奄奄一息,低声咕囔:“我们,出不去了……”
院墙生了许多植物,墙角又一丛翠竹,院门也是木制的。
再加上倒了一部分喷火的陈年柱子,他们自然而然出不去。
话毕,捂在余久择鼻子上的袖子自动垂了下去。
余久择悄然合上眼睛。
何逸钧偏过头,惺忪地睡过去。
脑海中全是方才这个画面。
火海吞人。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郑竹暮。
梦里的何逸钧尚年少,八岁左右的样子。
正安坐在蒙学堂的席子上,手中握着一支宣笔。
身旁的郑竹暮一袭白衣,握着何逸钧的手,一笔一划教何逸钧练字:
“记住,你会写多少个字,你就能在你的人生中走出多少步路,走得越远,看到的东西越多,我对你严格要求,你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