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哒哒——
姜央数完了钱,在茶几上扽齐,又用扎带捆好,放进对襟衣的内包。
乐清见她确实数完了,开口道,“姜小姐?”
姜央视线扫视了周围一圈人,忽然长臂一挥,手指指在墙角。“我要那个。”
所有人的脑袋齐齐朝屋角转去。
是一小山堆的书本试卷,最上面的那本,法考精讲刑法。
老太太小声抱怨。“云落,你的东西怎么乱放。”
云落飞快跑到角落将资料拿过来,送到姜央面前。“这个?”
姜央搓了搓手,指尖抿住书本一角翻开,入目是一张打满对勾的试题卷。“你做的?”
云落似乎从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看到点点星光。“不不不,这是桑姐做的,她可厉害了。”
姜央摊开试卷,面向桑绿。“你很懂法。”
似乎是问句,却很笃定。
那满面的红勾让桑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题目七分简单三分运气,哪里当得上懂法二字,但不妨碍她借此谈条件。“是的,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进山的事情了吗?”
似乎是问句,却很笃定。
姜央终于正眼瞧了她。
一袭黑裙裹身,右脚脚踝翘起,撩得裙摆一起一伏,右手倚在红木沙发的把手上,腰背前倾,坐姿并不端正,周身却四溢矜贵的优雅。
是姜央从没见过的女孩的模样。
这样的女孩进山,很容易死吧。
姜央表情凝重了些。“进山就要守山里的规矩。”
桑绿眉眼一弯,巧笑嫣然。“当然。”
天色已晚,姜央留宿一晚,与桑绿家人约定明天一早启程,两头乌当晚就被乐清带走。
“姐,你说那女巫为啥要本刑法?她也要考法考吗?”云落趴在桑绿的床上,鸠占鹊巢,反正明晚她就可以一个人独占这间房了。
“哎——竞争力好大啊。”
桑绿蹲在柜子前收拾行李箱,随口敷衍。“不知道,能进山就好。对了,你知道姥爷也是九黎人吗?为什么从没听姥姥起过?”
“哎呀,你还真信姥姥的鬼话。”
云落解释道,“九十年代的那会,江淮市和左阳市南部都属于南直省,就隔了一座巫山而已,后来左阳全市,连同巫山脚下的一部分九黎人,一并归入之江省,两个省的行政治理千差万别,慢慢就疏远了。要不是后来重新建房子,宅基地分到了这里,咱们可能都碰不到这女巫。”
桑绿塞进许多瓶防晒霜。“怎么说?”
“咱们村是两个村合并的,靠近巫山这一侧有个几十户人口,都是当年分出来的九黎人,就像老刀他们家,可能村里一开始也是想着缓和民族关系,分宅基地的时候特意打乱了,所以姥姥本来住在村头,现在又分到了村尾。”
云落觉得好笑。“什么跟人家同一宗,姥爷是个汉族人,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姥姥为了让你进山,真是什么瞎话都敢编。”
“并村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会在德国,十几年不回国,村里早就大变样了。”
云落在床上滚了一个轱辘。“说到底还是之江省发展得太快,那女巫看起来跟原始人似的,连手机都没有。”
“哪有这么夸张,人家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桑绿合上箱子,想了想,又塞了不少常用药进去,前前后后检查一遍,才放心躺到床上。
“那都是啥风俗啊,什么祭祀,什么杀猪,都是封建糟粕……”
云落沉浸在法考竞争力大的焦虑中无法自拔,而带来焦虑的对象,姜央,成了她吐槽的源头。
桑绿明早还要赶路,戴了降噪耳机隔绝表妹噪音,自行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耳机被人撩开。
“姐,我觉得有一点她比我们强。”
桑绿睡得迷糊。“…什么?”
“嗯…她看上去大姨妈就很准时,你不如让她帮你调理一下。”
“滚!”
第8章
吱呀——
木窗被戳开,冷风灌入。
“小姨,你这东西味道怎么这么大,不会得癌吧?”乐清脑袋灰乎乎的,黑发白发都糊成一块,被塑料膜包住,捂着鼻子大喘气。
“我用了好多年了,死也是我先死。”云浮没好气地拍她一下。“桑绿的学业得尽快了,你怎么让她进山了?你答应过我的——”
“放心吧小姨,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的。”
乐清眼皮也被弄上一块黑,半眯起的眼露出一瞬暗光。“三个月后,我保证原原本本的把她送回德国。”
云浮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她看向窗外,破旧生锈的三轮车上载着一妙龄女子,愈行愈远。
乐清看着小姨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来了兴致。“小姨,桑桑和六年前不同了,她现在彻底和钢琴绑在一起,你还有必要看得这么死吗?”
云浮眼眸深邃。“还远远不够…”
五彩小楼前的水泥路。
“姥姥,云落,你们回去吧,别送了。”桑绿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握着琴腿保持平衡。
带钢琴是母亲同意自己上山的底线。
而几乎被钢琴占完的后座,就不剩什么空间了,桑绿虽然瘦,但身量实在不矮,长手长脚没地摆。
三轮车底板也腐蚀缺损得厉害,并不平稳,铁板的夹缝里还有暗青色的不明物,应该是某种蔬菜根子,还有些黄黄的稠状物……
桑绿想起这是载猪的车,四肢缩成一团,尽量减少与底板的接触面积,却不显得拘谨,仍有几分贵气在身上。
老太太身子骨还算不错,跟着三轮车跑了几步,手里一大堆东西,欲扔进车里。
桑绿摆手。“姥姥,我不要,东西都准备齐了。”
老太太不管,直接扔上车,末了,还拍拍手掌。“肯定能用上!”
云落跑得比老太太慢多了,勉强追上她,挽住姥姥的手臂拼命喘气。“呼呼……姐,你放心吧,姥姥有我呢。”
桑绿拎起姥姥给的白布包,白了她一眼。“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嘎吱响的三轮车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速度也不快,饶是如此,熟悉的五彩小楼也慢慢远了。
桑绿重重吸进一口气,胸腔扩张,郁结的情绪一下子舒缓不少,身心都轻盈了许多。
她抬起头,正对上五彩小楼二楼的窗户,一道模糊的影子倚在窗边,明明距离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却还是散发强烈的压迫感。
自由的身体瞬间锁回牢笼中。
桑绿攥紧琴架,用力地指节发白,不自觉挺直腰背,像坐在音乐厅演奏那般。
可那僵硬的模样,更像殡仪人员,守着一口漂亮的棺。
桑绿家彻底瞧不见了,车子驶入平坦的彩虹小道,但桑绿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起伏,坐摇摇车似的,胃里翻江倒海。
“姜小姐,你的车有减震吗?”
“坏了。”姜央也颠得摇头晃脑,莫名有些可爱。
桑绿噎了一下,想到之后坐这辆三轮车的机会不少,委婉地表达了她的建议。“没有减震,颠簸的路面可能会断轴,车子会散架的。”
正常人的思维,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对方就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车子太破,也不会直接反驳。
可姜央不是正常人。“我会装起来的。”
桑绿:……
彩虹小道走到尽头,车子拱入水泥路,这条水泥路很陌生,不再那么平坦,新旧斑驳,到处都是补丁,越往南边,补丁越多,甚至大咧咧敞开破口,无人打理。
直到两市的交界,水泥路戛然而止。
世界进入了另一个次元,漂亮楼栋全然不再。
简单喷漆的旧楼、甚至干脆是土房子零星坐落在路边,摇摇欲坠,仿佛一场大雨就会融化,路两旁都是建筑垃圾,半个马桶对准路面,屎黄的洞口蓄有污水。
垃圾的旁边竟是田地,发育畸形的蔬菜大多蒙灰,隐隐发臭。
田地里也看不见橡胶路,田埂塌的塌,断的断,堆满杂物,毫无美感可言。
桑绿看向漫天的狼狈,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过一条省市的分界线,却天壤之别。
原来钱姥姥所言非虚。
泥土路干一块湿一块,一开始还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到后面是长条形的巨型深坑,大概有半个轮子的高度差,一旦陷进去,就得抬着车子出来。
桑绿蹲坐在三轮车的后座底板上,牢牢抓住挡板上的杆子,车身都快倾斜了45度,她从破成蜘蛛网状的后视镜中瞥见,车轮在大坑的边缘摇摇欲坠,再往旁边挪一两公分,就会整个陷下去。
为了方便她今天没穿裙子,双腿大咧咧打开,抵在车板上维持平衡,良好的修养在进山前就被打破。
姜央丝毫不受恶劣地势的影响,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后座,神情愉悦。“桑小姐,你为什么要带一个自己的芦笙?寨子里有很多,我可以借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