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半个小时后,独立团兵分两路,在周围的部队都开始撤退时,纪平澜带着五百多人没入了山林。
  不用参与这个跟送死无异的计划让周填海松了一口气,不过同时他也感到很奇怪,他以往带过的兵都是得过且过型,恨不得光领粮饷不打仗,独立团这一次死伤惨重,他正头疼战后怎么安抚军心,却发现士兵们不但没有畏惧和厌战情绪,那些不得不撤退的伤员们还带着仿佛盛宴没他一份的委屈失落。
  一个看起来简直有去无回的送死任务,居然也能让士兵们趋之若鹜,这样的军心和士气,周填海一直以为只是个传说。
  他开始盘算,如果纪平澜这次回不来也就算了,如果还能活着回来,他是不是该考虑托关系走后门给自己换个部队,在这么有煽动力的战争疯子手下做事,真的是太危险了。
  五月初夏,罕有人迹的山上的树木已经长得很茂盛,可以把他们很好地隐藏起来,但也阻碍着他们前进的脚步。独立团的士兵们只能披荆斩棘地前进,渐渐地战场上的炮火声被他们甩在了脑后。
  从功能上来看士兵们已经和骡子差不多了,除了自己的那份装备,不开路的人还要扛整箱的弹药和一袋袋粮食,每个人负重至少四五十斤,多的有七八十斤,而且还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艰难地爬坡。
  尽管如此前进的速度仍然不慢,因为纪平澜平时就注重训练他们的耐力,不惜以身作则带着他们负重爬山越野跑步,士兵们总觉得那是没事找事白费力气,明明没有活要干还把他们当驴子使唤。在很多士兵意识中打靶拼刺刀才叫训练,爬山跑步是瞎折腾,直到这会儿他们才理解团长的苦心。
  在队首带路的何玉铭突然说:“转向,往十点方向走。”
  纪平澜给士兵们指出了十点方向在哪里,前方开路的士兵不明所以地换了个方向继续披荆斩棘。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长官的命令毫无疑议,过了不一会儿,本来在队伍后方的武哲特地赶上来找纪平澜:“纪团长!”
  他叫纪平澜的方式总是很不客气,不像一个下属,倒像他们是两个兄弟部队里平级的军官。这也难怪,毕竟武哲之前已经当了很多年的团长,虽然现在挨了降职处分,在纪平澜这个菜鸟面前他心气还是很高的。
  一个月前,当武哲知道他重新被任用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毕竟降职总比撤职好,他这辈子除了跟鬼子拼命以外没别的想头了,要是脱了军装没了兵权,他大概只能去做个无所事事的烂酒鬼终此一生。
  可当听说他被调到独立团时,武哲还是差点没到师部去掀桌子。
  当初这个直属军部的团是怎么组成的,全军上下只要是个军官都知道,所以后来就有了“破烂团”、“炮灰团”、“土匪团”之类的称呼。
  武哲觉得他被扫进了军部的垃圾桶,可任命都已经下来了,再烂的部队也只好先混着再说。所以上任之前,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帮比乌合之众还不如的兵渣子,不过真到了独立团一看,情况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坏。加上之前纪平澜自信满满的表现,武哲本以为这次可以放开手脚去干场狠的,没想到纪平澜这个菜鸟居然完全就是乱来的。
  武哲不怕死,可不代表他愿意被菜鸟的瞎指挥白白害死。
  看到武哲一脸阴沉地追过来,何玉铭对纪平澜摊了摊手,一副“你解决,我不管”的样子,兀自走开了。
  武哲气都不喘就开始发难:“这么一味地赶路是要出事的,连斥候都不派,撞到鬼子的大部队怎么办?”
  “我派了。”纪平澜说。
  “那也叫斥候?”武哲都要被气乐了,派几个人在前面看看往哪边砍比较好走,就叫侦查了,他现在强烈怀疑纪团长能从军校毕业是买通了教官混出来的。
  “好吧,就算那些探道的是斥候,可他们离主队才二三十米的距离,等他们发现了敌情,我们早让人包饺子了!”
  纪平澜知道武哲说的有道理,只是他没办法跟武哲明说这么做的缘由,也只好努力忽悠:“详尽的侦察会拖慢队伍的速度,我们不能浪费那个时间。”
  “哦,那就干脆不侦查了,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连猎户都不愿来的深山老林,怎么可能会有鬼子。”忽悠不了纪平澜就干脆耍无赖了,“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可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不是起内讧的时候,我出发之前就说过,这一趟就是去玩命的,你要是害怕了,趁现在还走的不远,转回去找周营长一起逃命好了。”
  武哲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本来他已经有了带上自己的兵单干的意思,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纪平澜这么一挤兑,周围的士兵都已经用鄙视的眼神看他了,他若退缩的话以后在军队里都抬不起头做人了,谁还会跟他走?
  纪平澜转过脸不看他:“没事的话就回你的岗位去,我记得我给你的任务是殿后。”
  “……行,你行!”武哲不得不承认,他让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给摆了一道,“我倒要看看,团座大人打算怎么玩我们的命!”
  说罢冷哼了一声回后队去了,纪平澜无奈地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转头去找何玉铭:“看来他对我的印象算是差到底了。”
  “那你打算怎么挽回呢?”何玉铭笑眯眯地看着他。
  “再说吧。”纪平澜烦躁地整了整帽子。
  ☆、伏击(一)
  武哲觉得这个菜鸟团长闭着眼睛在敌占区里瞎撞是找死,不过暂时看起来他是白担心了,这一路走下来还真的就没有碰上半个日军。
  在山林里安然无恙地走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停下来扎营休息。
  夜间不许生火,士兵们只能就着山泉啃干粮。吃饭的时候纪平澜环顾一圈没有看到胡宝山,心想这土匪头子刚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打击,可别出什么事才好,就向何玉铭问了方向,起身去找。
  胡宝山避开了所有人,缩在一个背风的小山坳里,点了个小火堆在烧纸。
  纪平澜找到他的时候,胡宝山正跪在火堆前面旁若无人地喃喃,撕着手里的一本笔记本:“舅啊,你先走一步,四儿也没点纸钱给你烧,回头再给你补上。”
  接着他又拿出腰间的水壶,拧开瓶盖倒了一些在地上:“不是你平时爱喝的绍兴黄酒,别见怪。四儿要去杀鬼子给你报仇,等四儿报了仇,回头再好好给你送终。”
  这样的胡宝山让纪平澜看不下去了:“胡营长……”
  胡宝山又给火堆磕了个头,才抹了抹脸转回来,声音沙哑得都不像他了:“干什么,你来看我笑话吗?”
  纪平澜一想也是啊,我吃饱了撑的来管这混球干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免得你把林子点了。”
  胡宝山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居然连一句反驳都没有,看他那个心如死灰的样子,纪平澜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从来不会安慰人,只能别扭地说:“你……节哀顺变吧。”
  胡宝山呆呆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火堆,也不知是说给纪平澜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爹妈死的早,从小就是二舅把我带大的,他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我本来应该好好孝敬他的……二舅身子不好,我知道他怕拖累了我,老不肯治病,总想自生自灭算了,我就一次次地骗他,说二舅你不能死啊,小四离不开你,没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骗得久了就把自己也给骗了,现在二舅没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后就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了……”
  这样的胡宝山实在是让纪平澜不习惯,那个平日里脸皮比城墙还厚,总是咧着笑跟他扯皮的土匪头子,现在这模样倒像个被抛弃的孤儿,茫茫然地木在那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胡宝山回头看着纪平澜,好像真的拿不定主意:“二舅的丧事该怎么办呐?他连个全尸也没落下,我不知道这样的该怎么办啊……”
  纪平澜在战场上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他知道能冲淡这种悲伤的,除了时间,就是仇恨。所以他蹲下来拍拍胡宝山的肩膀:“先别想那么多了,现在紧要的是给你二舅报仇。”
  胡宝山茫然地看着他:“鬼子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上哪去找我的仇人啊。”
  “没有人是故意冲着你二舅来的,如果不是日本侵略中国,就不会打仗,你二舅也就不会死,你明白吗?”纪平澜盯着胡宝山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所有踏上中国土地的鬼子,都是你的仇人。”
  胡宝山没有说什么,转身看着只剩下一点余烬的小火堆,半响才抹了抹脸说:“别告诉老三。”
  然后他拿起枪默默地回到了队列。
  其实他并不需要纪平澜安慰什么,十几年刀头舔血的日子,胡宝山早已见惯了死亡。连槐一直这么病怏怏的,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
  刚才他是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的小四,等他擦干了眼泪,重新站到众人面前,他仍然是弟兄们的老大,独立团的营长,悍匪胡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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