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狐狸尚未来得及应声,身下女子骤然又变。
  胧明旋身而起,不化白虎,而是变作展翅遮天的飞鸟,翱翔于碧空。
  狐狸伏在鸟背上,眼下大地无边无沿,她动不敢动,生怕跌下去便粉身碎骨,又狠狠给胧明记上一笔。
  苍穹如洗,青天无垠,倒是好天气。
  好在鸟翔于百丈之上,飞得足够高,否则任谁仰头看见,都必会觉得,自己定是误入了天方夜谭,否则鸟怎么驮着狐狸就上天了。
  濯雪俯瞰底下的碧翠山川,看得目酣神醉,能飞到这般高的地方,两世加起来她还是头一回。
  此时流云傍身,才知川泽不过是小小一抹,而那连片的城廓,尚不及她一掌宽。
  这整个人世,莫不是天上倾泻下来的画卷一角?
  这大山广川,只是卷上的零星墨痕。
  风声在耳畔呼啸,濯雪也不知胧明化作鸟身后,耳朵是长在哪个地方,只好贴着飞鸟的后颈道:不是去人间么,如今怎么在天上?
  温热气息刚熨上鸟颈,便被疾风刮散。
  胧明滞了一瞬,淡淡道:先甩开那些鬼物,它们能遁地而行,未必敢迎天光直上。
  恰恰是白日,众鬼惧怕日光还来不及,又如何上得了天。
  濯雪当即像那驭马而行的车夫一般,嘴里念念有词:那快些,再快些,驾驾驾。
  扑扇的鸟翼倏然顿住,胧明语气古怪:驾什么?
  驾什么,御驾亲征!
  濯雪方才还趴着,如今何其抖擞,话中噙笑:我不知道呀,我在凡间时,那些凡人若想走得更快些,嘴里便会吐出这么个音,这驾驾驾不是快快快的意思么。
  其实是故作无知,胡言乱语。
  偏巧还真的在胧明这蒙混过关了,过了良久,胧明才道:不是,你会错了意。
  狐狸一个劲探头朝下看,一会问川泽,一会问郡县,连那裂谷飞瀑也未遗落,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要问。
  你看那江水如练,状若九曲回肠,那是什么江?
  回龙川。
  好大一片城,屋舍鳞次栉比,好像梳上的木齿,这是什么城?
  羽翮。
  这悬泉飞瀑竟比我指盖还大,周遭竟有人烟,这飞瀑有名字不曾?
  三奇峰上震雷瀑。
  这高山怎忽然断作绝壁,底下深不见底,看起来绿茵茵一片。
  听神谷,传言谷中可聆听天意。
  濯雪所问皆有答,错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背下了凡间的山海图?
  飞鸟道:我这三百年,可不是年年月月都蒙昧度日。
  濯雪起先以为,这当过无垢川旧主的白虎,少说也得有个千年的修为,不然怎能与千年的兰香圣仙抗衡。
  不曾想,这大白虎也才区区三百岁,不过比她此世多上个两百八十二。
  也不知她再修个两百载,是不是也能和如今的胧明一般。
  飞鸟俯身冲下,离地面越来越近。
  底下的无边莽林,从茫茫一片绿,徐徐变作清晰可辨的株株古树,就连那丝线般纤细的山路,也一下便铺展开来。
  落地的一刻,胧明化作人身,就连银发也顷刻染墨,眸色与凡人再无不同。
  狐狸险些没扒牢胧明的肩,疑惑道:我是不是也该变作人身?
  要我顶着口吐人言的狐狸四处走动,也未尝不可。胧明说的分明是反话。
  狐狸轻嗤,我又不是非要当着凡人的面开口说话。
  不过话音落下,狐狸还是从胧明背上跃了下去,身形陡然拉长,变作窕窕少女。
  濯雪发间的银丝还不足以盖过黑发,乍一看只像是凡人的少白头。
  她环顾四周,认不清东南西北,兴致盎然地问:现下是要去找那黄粱梦市么?
  胧明随手拾了一根枯枝,只轻吹一口气,枯枝便如那发面馒头,一瞬便膨胀开来。
  细且易折的一截枝,转眼就成了香车宝马,水墨纹的绸帘遮住窗牖,春风一过,车铃骤响。
  胧明拍拂双掌,吹开掌中微尘,淡淡道:不错,梦市主人有能令命簿显字的法子。
  远不远?濯雪不知这车牢不牢固,到处敲敲打打,生怕她才刚坐上去,车马就要散架。
  胧明亦说不清:时远时近,黄粱梦市恰似浮萍,周游九州,随处栖憩。
  那梦市主人,还是随处走动的货郎?濯雪爬上马车,你怎不能直接给那梦市主人传讯呢。
  胧明只一拍掌,静立不动的白马便有了生息。
  白马甩尾抬腿,在原地嘚嘚踏步,除却目光呆滞了些许,其余与活物无异。
  胧明不进车舆,牵起缰绳道:梦市逢每月二三四,及八九十开张,开张时日,梦市主人音讯全失,只能寻梦市以寻她,而今日恰好是凡间初八。
  每月开张不足十日,竟也能经营下去。濯雪依稀记得,别处那些开铺子的人,可都是夙兴夜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此前她若想吃鸡了,还得避开那些起早摸黑的凡人。
  濯雪惊叹不已,如若那梦市主人不借阎王笏板,便能看到命簿上的墨痕,那她与阎王,谁才该是冥府里当差的?
  昆仑瑶京令阎女担此重职,却未予她十全十的权力,不过京中倒是有一物名叫惜泪眸,那半只眼日夜泪如泉涌,取米粒大,滴入命簿,命簿便可显露真容。胧明慢声道。
  还有此等稀罕宝物,濯雪心驰神往,又不免惊奇,莫非她还能拿到此等宝物,可她不是妖么,如何进得了昆仑瑶京?
  小仙偶尔会拿得来的赏赐,到梦市换取所需之物。胧明道。
  还以为她是那妙手空空,能瞒天过海。濯雪悠悠道。
  那她的梦市怕是还未开张,就要被昆仑瑶京收了。胧明轻哂。
  濯雪又寻思,这黄粱梦市大约也不是圈地搭棚子做买卖,毕竟来往过客或妖或仙,总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如此奇特之地,凡人如若误入其中,想来择日便能写出一册千古奇闻。
  那如何才能找到梦市?濯雪又问。
  胧明答:她会用一味名叫烟雨梦的香料,引妖仙前往。
  那是什么味?濯雪听名字估摸,大约是雨后的泥腥味,只是不知道,这里边的梦又该释为何意。
  三言两语不好说清,到时你一闻便知。胧明翻手变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遮阳。
  她身后乌发飘曳,一双眼黑如石墨,淡噙笑意,少了几分不近人情,只好像高不可攀。
  濯雪看胧明策马,伸手掖起一半帘子,斜倚着打量山景。
  她此生还是头一次坐马车,往时总是猜不明白,凡人不会法术,如何能靠车马日行千里。
  原来这木辕一滚,飞马一驰,便能到百尺之外。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她睡眼惺忪,只是她还未闭上眼,便被烫清醒了。
  濯雪轻嘶一声,摸起后颈道:阎王是甩开了,但魇主多半已在路上。
  何出此言?胧明皱眉。
  我脖子好烫。濯雪已在软席上蜷作狐团姿态,腿委委屈屈地曲在身前,马车抖动,踝上银铃就跟着响,和那车铃齐鸣。
  胧明弹指朝白马施术,放下缰绳便越入舆内。
  果不其然,狐狸后颈又浮现出符文的轮廓,杂乱笔墨光亮刺眼,尤像这漫漫山径,迤逦无边,延伸至她后襟之下。
  胧明只能将掌心贴近,施出寒气以减轻烫意。
  她慢声:凝神,你运转灵力,自内将痛痒冲散至奇筋八脉,借灵台妖丹,镇住禁制异动。
  也不知濯雪做到不曾,她半张脸被汗涔涔的发丝蒙住,衬得肤色极白。
  待符文消散,胧明才将濯雪的湿发拨开,不出所料,她看到了一张熟睡的脸。
  马车越过山坳,还从滚滚激流的独木上碾过,路经人迹罕至的荒林,又见到炊烟袅袅的村落,后来竟直接穿过三丈高墙,无声无息地闯入城廓。
  窗牖外熙熙攘攘,人欢马叫,好生热闹。
  濯雪捂着后颈醒来,后知后觉,颈上烫痛已然消退。
  她撩开垂帘望出窗外,看得一惊,眼前峻桷层榱,无一不覆琉璃瓦,好生华贵。
  这是把她撂到哪来了?
  舆外传来声音:醒了?
  险些醒不来,烫得我神志不清。濯雪道。
  帘外又传来声音:换我问你了,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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