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徽元帝认真看了他许久,叹道:“李公公也有白发了。”
  当时在他记忆中还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头上长出了白发,精神头也不那么好了。
  李有禄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眼里也带着感怀,笑着说:“奴才已五十有五了。”
  太子生母早亡,又不得横山帝所喜,小时候在宫中过得步履维艰。
  曾经有一次七八岁的太子请安的时候身体不舒服,横山帝又不顺心,就故意为难他,让他大暑天跪在殿外。
  李有禄看见他不适,心里不忍,就悄悄照顾着,从那之后太子每次来,都会与他说两句话,渐渐的,偶尔李有禄也会给他提示几句,像是陛下今日心情好是不好,该说些什么之类的。
  那个羸弱的孩童,终是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长成少年,又成为天子。
  他见证了两代帝王的兴起。
  李有禄走后,九宿正式顶替了他,成为新的内侍总管。
  徽元帝好像还挺有精神洁癖的,对新的宫宇坚决不想用旧称,就命各衙门重新拟来。
  新君上位,事务繁忙,登基大典还未正式举行,朝堂就已经彻彻底底迎来了一波大换血。
  这才是真正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杜寰因站对了队伍,官职还往上升了一品两级,荣升为从二品光禄大夫。
  某日晌午,他刚和下属商议完登基诞宴的备办,就见自己的小儿子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他挥退下属,这才说:“进来吧。”
  杜房鸣闻言赶紧进来,笑嘻嘻的拍马屁:“爹,我做什么你都知道。”
  又把手里提着的一封糕点拿上来,“爹,我给你买了吴记的龙井茶酥,可好吃了,来,你尝尝。”
  说完,狗腿的把糕点拿出来,塞了一个到他嘴里,期待的问:“好吃吗?甜吗?”
  杜寰:“……你亲手喂的能不甜吗?”
  杜房鸣嘿嘿笑了两声,又看到了桌面上放着的一壶茶,连忙拿起茶杯给他倒茶。
  见自己爹没有想喝的意思,他又亲自喂到嘴边。
  杜寰实在看不过去,直接将茶杯抢了过来,自己啜了一口,杜房鸣也不在意,又给他捏肩捶背,殷勤道:“爹,最近累吗?”
  杜寰眉梢都没抬一下,“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啊?”
  知子莫若父。
  “我哪能有什么鬼主意……”杜房鸣小声说完,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开门见山的快速道:“我想娶褚掌柜为妻。”
  杜寰嘴里一口茶水喷出来,脸被呛得通红,来不及咳嗽就一脸惊悚的回头看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要…要娶谁?”
  杜房鸣脸不红心不跳,朗声道:“褚掌柜啊。”
  杜寰坐正身子,“人家答应了吗?”
  杜房鸣理直气壮道:“没答应啊,不过我就是要赶在没人提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嘛。”
  杜寰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差点喷出来,你以为没人是没人想吗?是没人敢!
  他头痛极了,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来:“你那些外室、小妾、表妹呢?”
  杜房鸣眨巴眨巴眼睛,一摊手,“我可以拿银子给她们,将她们全部遣散。”
  杜寰眼前一黑。
  你是有多大口气啊!还将她们全部遣散?
  天爷!自己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教他的?怎么把他教得这般无法无天!
  他以为将小妾全部遣散褚掌柜就会感动然后嫁给他?他还没看出来吗?褚芙是展翅翱翔的鹰,不是困于后宅的囹圄秃鹫!
  你还想娶人家?你用的还是“娶”字?
  但凡人家肯让你入赘,我都敲锣打鼓十里红妆把你送出去,怕是晚上做梦都会笑醒!
  杜寰实在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紧皱着眉,很努力地试图想理解,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理解不了。
  不是,你凭什么啊?
  他这个当爹的都看不过去了。
  你怎么能这么普通,却又这么自信呢?
  杜寰就感觉燥,很燥,于是一口茶接一口的茶往嘴里灌。
  见他久久不语,杜房鸣着急了,从桌案前绕到他身边来,急得恨不得摇他的袖子,“爹,你倒是说句话呀!”
  一整壶茶灌下去,杜寰胸脯起伏了一下,终于出声了:“我送你去边关。”
  杜房鸣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傻眼了,“去哪?”
  “边关。”
  “哪个边关?”
  杜寰瞅他一眼,没好气道:“还能是哪个边关?打仗的那个边关!”
  人家谢小将军满打满算,也就投军半载有余吧,年岁才比他大多少?就已经一步步从丁卒升到百夫长、千夫长,又从千夫长升到副尉、校尉,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折冲将军了!
  年纪轻就意味着资历浅,难以服众,可人家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如今又助陛下登上帝位,谁敢说他难以服众?
  况且人家才多少岁?前程远大着呢!
  不说别人和那些同僚,就说自己,遇上了他,还不得温温和和的喊一声谢小将军?
  这就是威望!
  杜房鸣慌了,“万一……万一我死在战场上怎么办?”
  上战场不就是跟阎王点卯一样?
  那可不是闹着玩,一不小心真的会没命的!
  杜寰依旧没好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风光大办呗,你是我杜家的儿子,难道我们还会吝啬置办席面的银子不成?”
  杜房鸣又磨了一会儿,可是杜寰岿然不动,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后,他垂头丧气的走了。
  杜房鸣还在心里琢磨着晚上让自己娘再劝劝时,就突然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喊:“阿鸣。”
  杜房鸣精神一振,回头看他。
  杜寰就站在书案旁,广口玉瓶中孤零零插了一枝白色马蹄莲,半明半暗的光影切割中,他的脸也有些模糊。
  他说:“你脱离了我们家,什么也不是。”
  杜房鸣怔怔站在原地,突然发现这个父亲让他感到很陌生。
  陌生到有些可怕的地步。
  而陌生的父亲就站在原地,对他说:“来吧,让我看看,你靠自己要走多久才能站到我身边。”
  第100章 要走了
  杜房鸣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院子,也没有了让自己娘再劝劝的心思。
  杜夫人见他好几日闭门不出,爱子心切,心急如焚,连忙让自己小女儿来说和说和。
  杜令蓁来了后,无论再怎么劝,他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也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什么?
  杜房鸣茫然的转过头来,话题跳跃跨度太大,他甚至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一向温顺的妹妹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杜令蓁与杜房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本以为自己和哥哥是相同的,可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懵懵懂懂发现了两人的区别。
  对自己,话题无休无止永远是未来夫婿,高嫁低嫁;出嫁后的日子也可以想象,前半生是夫君和孩子,夫君的前程和儿子的前程,后半生则开始操持儿女的婚事。
  一切都是这么的循规蹈矩。
  稍微特立独行一点的,要么说不要成亲,要么说趁早成亲,找个好夫婿。
  我们的一生都寄托在「好夫婿」三个字上。
  而对哥哥,每一个叔叔伯伯都会和蔼的给他建议,怎么读书,怎么科举,怎么成事,怎么跟上官说话,官场上怎么晋升,怎么识人,如何戒骄戒躁稳步向前。
  ——却没一个是建议找个女子赶紧成亲。
  每当她凑近也想听两句的时候,那些叔伯总会哄笑出声,喊下人把她带走,这不是你们女子该掺和的事儿!
  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啊?
  杜令蓁缓缓抬眼,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如果可以,我也想靠自己,我也想建功立业,我也想上战场。”
  但我不可以。
  她觉得不公的地方就在这,你认为最差的结果,却是我的可望而不可及。
  杜房鸣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原因,妹妹是女子。
  性别在这里就是她的原罪。
  杜令蓁心有不甘,难道我的大半辈子就只能困在后宅中相夫教子吗?
  哪怕技不如人,我都认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连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她垂下眼睫,轻声说:“哥哥,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甚至羡慕到嫉妒的地步。
  哪怕他不学无术,轻视自己的人生,考上了国子监却又稀里糊涂被退了学,爹娘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只因他是家中的嫡子,是个男人。
  她也终于在多年后的今天,后知后觉的读懂了那些叔伯眼里微妙的高高在上和……怜悯。
  父命不可违,杜房鸣最终还是要去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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