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正因为是替代品,所以不能偏离标准,所以任何不完美都不能被接受,任何差池都不能被容忍,他就该像被丝线拉紧的木偶,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而他过去十几年里的确如此,直到遇见了江季声。
和江季声在一起是他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像是从来都在黑暗里低头行走,骤然天光乍现,他从未见过,所以以为靠近了,自己就能无限趋近自由。
他本就一无所有,还赌上一切跟他走,以为总会从天黑走到天明的。
可天的确亮了,回头一看,手上的温度早已冷却,他没有被救赎,也从不曾离开笼中。
床是铺好的,但秦榛没有上去睡,而是靠坐在墙角,睁眼到早晨。
伤痛缓和了些,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的褶皱,打开门,母亲似乎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见到他便急着说:“木木啊,你爸他就那样,你别和他计较……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些,忍过去就好了……”
“妈妈,我饿了。”他咳了两声,“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
“那可不行!”女人大惊失色道,“你鸡蛋过敏的呀!乖啊木木,咱不吃这个了,妈给你下清汤面去,你从小吃到大的……”
说时,她转身慌张往厨房走。
“不用了。”秦榛出言拦她在原地,“我这就走了。”
说完不等回应,他又回到房间,望了眼张贴满墙的奖状喜报,完全变了位置的衣橱和床,最后手伸进兜里,掏出那颗已被体温焐热的卤蛋,放在了遗像前的盘子上。
旁边一把水果刀,他拿起,很贪恋地看了看尖锐的冷银锋刃,没再搁回原处。
女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折返回来,他脚步微顿,还以为要被挽留,而她只是擦肩而过,走向了自己刚离开的书桌。
“怎么把这个放盘里啊,木木你过敏的,小时候一吃鸡蛋就发烧,你都忘啦……”她端起盘子倒掉,换上新的水果和点心,点了蜡烛开始上香。
“妈妈。”他声音轻得无力,“我是秦榛。”
“我知道你喜欢的也不是我,可为什么……不能骗骗我呢?别让我发现不就好了吗……还是说,我的感受根本不值得被在乎呢?”
“我真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呢?明明……都被放弃了,我竟然还会对你们抱有期待……我真的好累啊,妈妈,我不是不会难过……”
“算了,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谁会在乎呢。”
燃香的烟雾在墙上描出光影,他在影中轻轻笑了笑,随后往外走去,不再停步。
“妈妈,我不会再回来了。”
家到学校需经一条林荫小道,道路两侧种着的法桐粗壮高大,而路又窄,夏天时几乎能得到全部荫蔽,而到了冬天树叶凋黄,风吹过后更见寂寥了。
从前秦榛会骑自行车上下学,所以不觉路途遥远漫长,沿街的店铺在清早刚刚苏醒,泼的水久不干涸,在地面形成深色的水洼,他在快要拐弯时抬起头,记得这里该是有一家奶茶店。
勾兑香精勾起舌尖的味蕾,那时店里秋冬卖奶茶,夏天卖糖水,连桌的高凳面朝着墙,墙上被贴满了各种形状的便利贴,什么内容都有,最多的还是表白和八卦。
知道秦榛爱吃甜的,为了哄骗他给自己讲题,江季声总会点份喝的,再追加一块小蛋糕。这放现在就是普通下午茶的配置,当时却能吸引许多学生艳羡的目光,秦榛更是不例外。
所以面对诱惑,他直接放弃了反抗,边抱着奶茶啜饮边给江季声订正错题。
刚开始江季声见他喝得香,也好奇是什么味道,夺过来尝了一口差点齁死,却总忍不住和他抢,因为乐得见他羞得脸涨红的样子,少有的一点脸颊肉堆起来,气鼓鼓的,特别可爱。
一题讲完,趁江季声改错时,秦榛看向墙上的便利贴,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戳他:“诶,这上面好多写你的,还在你名字后面画颗心,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笨蛋吧。”他头也没抬,“喜欢我呗,不然是什么,标重点吗。”
“那两个名字中间画颗心呢?”秦榛好学地请教道。
“互相喜欢啊,写这种的一般都是情侣。”江季声把题本推给他,嗤了一声,“所以说教导主任那个老魔头还不如来这儿抓早恋,一抓一个准。”
他看了看题,拿铅笔打了个勾,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墙。
第二天下午放学,他特地跑得比较快,握着写好的便利贴做贼似的溜进店里,来到经常待的位置,正要贴,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张。
两人中间的爱心被描得特别重,他讶异地回过头,江季声书包抗在肩上,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叠便利贴,和墙上那个是同样的颜色和形状。
其实后来他们不止贴过这一个,这里被周围学生奉为许愿墙,秦榛推崇心诚则灵,逢考就贴上一张,几乎每次都能得偿所求。
那时他便以为自己许下的所有愿望都会成真,但上天在播撒缘分时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坚持到地久天长。
而今店铺早已改头换面,便利贴更不知何处,所以不喜欢了也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他心想着,没有进去,拐弯离开了街巷。
从学校背后绕过,首先看到的是被涂了五彩漆顶的主席台,操场也被翻新过,橡胶跑道中央还铺了草皮,但空无一人,接壤的篮球场也只有杨树叶飘扬。
几排杨树一到春天就毛絮纷飞,一度成为跑操时最糟糕的记忆,秦榛不爱运动,每每那时就借故请假,捧着本书围着操场慢悠悠地走。
偶尔会被丢来的校服外套砸中,他气恼地从头顶抓下,江季声跟在队伍最后已经跑远,大摇大摆冲他摆手。
作为惩罚,秦榛把外套带回教室,等课间他来找自己取,运气好还能分得他从小卖部捎来的酸奶,印象最深的一次他还带了零食,捧着一张邀请券要秦榛看自己的篮球赛。
秦榛嘴上说要做题不去,实际午后逃了课偷偷溜到了观众席。
周围都是欢呼喝彩的学生,他眼睛紧随那矫健的身影,只敢在心里默默加油。中场休息时他看见江季声朝这边走来,一路拒绝了好多人递过的水,挨着他身旁坐下,顺手拿过他捧着的保温杯仰头往嘴里灌。
“怎么是温的?”喝得见底了,江季声才问。
“对身体好。”他小声解释,“你刚运动出了汗,喝冰水会伤胃,书上讲过的。”
“好学生的脑子就是聪明。”他抬手把他发丝揉乱,笑得眯起眼睛。
后来江季声赢了比赛,队里每人都分得了一块奖牌,拍完照后到了晚饭点,观众球员纷纷散去,篮球场转眼只剩他们两个,江季声边走边取下了奖牌,挂在了秦榛脖子上。
“诶?”秦榛抚摸着其上金黄的麦穗,仰脸疑惑,“给我干什么呀?”
“分你一半,多亏了你我才能赢。”霞光漫天仿佛淋在天边的橘子汁,他揽过他肩,背着光朝食堂走去,看他拿着奖牌像揣了宝贝,又说,“以后会有更多的,只要你陪我一起。”
那时的他傻笑着点头答应:“当然好。”
现在他隔着栏杆望去,眼底空茫茫的,幸福早已看不见:“……我做到了,可是只有一个人在遵守的约定,究竟又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呢。”
高墙之上又被砌了几圈铁网,大概是为了防止逃课,在最初却是没有的,所以翻墙出校很是轻易。
不知不觉,秦榛又来到了当初的地方,脑海闪回许多个片段,记忆来到起点。
最开始是江季声坐在墙上,脖子的项链银光夺目,被问及名字时一脸冷酷,却如实告诉了他,还教他做个坏学生。
他尝试了,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
于是第二次他们手牵手跑到这墙边,他爬上墙却不敢往下跳,是江季声向他张开双臂,让他闭上眼往下倒,什么都不要想。
他也照做了,想象中的意外没再发生,他稳稳坠落在了他怀里。
那一瞬息像是加了慢动作,无数细节被美化放大,以至于在回忆起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幕,是江季声向他伸出的手。
但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他握住他的手,目的并非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是为了得到自由。
原本他所做的一切都该是以自己为中心,可不知何时,这天平却无端倾斜了,他在这段关系里愈渐失去自我,表面被救赎,实则何尝不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
泡泡美丽脆弱,宁可破碎也要飞出楼宇,为何他拥有更坚定的力量,却要在他们设下的笼里画地为牢,日复一日消耗爱和期待。
明明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由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既然现在都没有了,为什么不放手。
恍惚间,秦榛抬头往上看,仿佛又来到了那天下午,身穿校服的少年翻上墙坐着,眼眸明亮而纯澈,相隔数载时光与他对望,问他,未来的你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