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走路总感觉虚浮,像飘在雾里似的,没注意差点撞到人,手里的香槟洒出几滴,洇透了袖口。
他慌忙道歉,刚抬头,一块浅米色的手帕搭在了腕上,面前人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秦教授。”温吟知从善如流地帮他擦去酒液,隔着布料,肌肤暖意灼灼,“又见面了,好巧。”
“啊,温先生。”他还惦记这刚才的乌龙,目光在温吟知身上迅速扫了一圈,还好没泼到,松了口气,展出笑颜,“上次一别,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
“对啊,算上上次我们已经见过两面了。”温吟知走在他身旁,同他来到餐台,就着话题继续攀谈起来,“所以秦教授就别再对我说敬语了,听上去感觉自己老头似的。”
秦榛被他逗笑:“哪有的事,那我不说了,毕竟温先生看起来比我年轻许多呢。”
两人交换了年龄,却是温吟知要大一岁。
“这个奶油慕斯是请了甜点师专门做的,我弟弟很爱吃。”温吟知拿起一盘,连刀叉都递给秦榛,又拦住侍应生打包了一份,“本想带着他一起来,他说学校里忙走不开,拜托我一定带了回去,二十好几了还像个小孩子。”
秦榛闻言赧然:“……是我最近请了病假,工作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委屈他了。”
“病假?你怎么了?”温吟知问完才觉冒犯,眼神飘忽忙找借口,看到他手里的蛋糕,宛如救星般指了指,“刚给了你这个,若吃了再加重就不好了。”
“没关系,已经基本痊愈了。”他用银叉扎起一小块放入口中,奶油的绵软中和了慕斯的冷意,是熟悉的味道,如今却已记不起了,不过的确很好吃。
“小听是学生,多干点活不要紧。再者他前不久和我聊过这事,说自从读研之后慢慢开始喜欢这个专业了,倒令我蛮欣慰的。”温吟知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免得被发觉自己刚才的失态,“他在家骄纵惯了,我和父母对他也没太大期许,只盼着他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就好,但既然做了选择,就要认真对待。”
秦榛真诚地赞许道:“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孩子,看得出是在家风中耳濡目染的结果。”
聊了半天,两人的交流都只围绕着温听展开。温吟知关心弟弟不假,但此刻真的很想说点别的,苦思许久才终于说:“刚刚聊得尽兴,忘了问你怎么会来参加这场宴会。”
这里分明就是借着赏光由头的生意场,秦榛是学者,怎么看都不搭界。
“我陪爱人来的。”
很奇怪,秦榛说这话时音量压低了好多,视线穿过人海,遥遥定格在一人身上。男人侧对着此处正与人碰杯,身形高大颀长,轮廓锐利俊朗,脸上挂着精明的笑。
温吟知顺着看去,一时不知该惊讶哪个:“……江季声?”
愣怔中,江季声已经来到身边,将喝空的酒杯放在台上,顺手拿走了秦榛手里的,胳膊从背后伸过,揽住了他细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语气有些冷硬:“这位是?”
秦榛被他掐得疼,不由得皱眉,但还是乖乖介绍:“温吟知先生,我学生的哥哥。”
他脸色顿时一白,搭在秦榛腰上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江总。”温吟知照例同他礼貌握手,“早听闻过您在生意场上的风采,因产业涉猎不同,今日才得一见,真是幸会。”
“温总客气了,我才是早就在期待这一天。”江季声的笑容与方才无异,客套又疏离,一眼就知是有所图谋的,让温吟知不太喜欢。
偏此刻秦榛还满心倾慕地仰望着,让他更不爽了。
“这位是……”江季声刚出言就被打断。
“没想到世界这么小,江总的爱人竟是我弟弟的研究生导师。”温吟知笑得无害,“刚与秦教授聊得很投机,江总有这么一位贤内助真是幸福。”
这话让他都不知怎么接了,斟酌半响,没承认也没否认,闪烁其词地点了点头:“是。”
而秦榛以为得到了认可,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温吟知看着他,心中各种情绪搅拌在一块,复杂难言。
应酬直到深夜,饶是酒量极好的江季声也醉了,一日宴会落幕,游轮将在第二日一早驶回港口,所以为客人准备了房间以供休憩。
秦榛去前台拿了房卡,扶着江季声摇摇晃晃地回去。
刷卡进了门,秦榛将他安置在床上,帮他拖了外套鞋子躺好,衣服没顾得上换就去打了盆热水,湿毛巾拧了拧又为他擦拭身体。
折腾完已经凌晨了,而秦榛还没好利索,此刻身心俱疲,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澡,拿着房间准备的睡衣给江季声换上,从床另一边掀开钻进了被窝。
饶是他动作很轻,也将江季声吵醒了,只是他醉得酩酊,睁开眼没坚持多久就乏了,蹙着眉头似是在表达不满。
“抱歉……”秦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来得及躺下,又怕会将他睡意搅散,所以端坐着不敢再有所动作,直到他又闭上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去,江季声埋在被子里只露出脸,没了发胶固定的乌丝软塌塌地搭在额前,褪去了许多征伐商场的狠戾,倒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工作之后,他便未再参与过江季声的事业,学生时代并肩走过的记忆已被磨得模糊,像一面刮花的镜子,反射出的只有影影绰绰的空虚。
隔着茫茫岁月,他看见那个中午专门翻越大半个学校来陪自己午休的少年,校服又不好好穿,领子扯得歪七扭八,戴个骷髅项链非说是潮流,却总睡在他外侧更靠窗的一边。
待他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首先看见的却不是刺目的光线,而是他举着课本造出的阴影,不大不小,刚好挡住他的脸。
那是江季声总说他明明比自己大,却还这样娇气,说着说着他便不爱听了,倒还要江季声再哄。直到后来的一个暴雨天,他无意窥知了江季声的脆弱。
那晚秦榛留宿在他家,未开灯的房间被雨声包裹,像是茫茫夜海中失了方向的航船发出的哀鸣。秦榛被他抱紧,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听他讲起从前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离去,然后听到他说,木木,别离开我。
青春期的男生自尊心极高,哪怕昨晚惊如困兽,第二天也像没事人似的提也不提,但就在他下床准备离开时,江季声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身前,用超小音量别别扭扭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陪在我身旁。
旁人有所不知,江季声其实认床,此刻哪怕再困乏也睡不安稳。秦榛把手虚搭在他后背轻轻地拍,过了没多久他翻了个身侧躺过来,迷蒙地环抱住他腰肢,嘟囔梦呓:“乖……会陪你的……”
窗外是渺茫的黑海,星子繁密闪烁,未曾被乌云遮盖丝毫,是个晴朗的夜晚。
“我也是。”
秦榛任他拥抱,任他依赖,再疲累也只是揉了揉眼睛,直到他睡沉。
“就不下雨,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直到……”
他拖长的尾音像是找不到归所的游雀,盘旋在枝头,良久才振翅离去。
“……不过,应该不会有这一天的。”
保证不设条件,就永远不会有保质期到来的那天。
第7章
踩着点打完卡,秦榛走进办公室。
桌上放着整齐平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温听整理好的实验数据,他拿起大体检查了一遍,脸上浮现欣慰的笑意,再看向另一张纸,是温听的请假批准书,请假理由写了过生日,后面还接着蛋糕的简笔涂鸦,虽是先斩后奏,但叫人很难拒绝。
他于是抽出水笔,签好了自己名字,并将前两天准备的礼物放在温听工位上。
礼物是个巴掌大的木质八音盒,以秋日森林为背景,拧开会有小木偶绕着轨道旋转摆动,机芯的音乐选的是d大调卡农。
八音盒是他在网上挑的,感觉欢快活泼的曲子很符合温听,而他生日又在秋末,所以一眼相中付了款,又选了加急派送,才终于赶在今天拿到了。
秦榛把礼物摆好,将贺卡压在礼物盒一角下,坐回自己的位子,打开电脑开始写报告。
今天是周末,整栋楼只有值班的人在,所以格外空荡。教研室主任要他傍晚汇报项目进度,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是打算昨天写的,可江季声的宴会邀请罕见而珍贵,他根本没想拒绝,也舍不得拒绝。
因此只好赶工了,这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但对这破例,他甘之如饴。
早晨十点半,秦榛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拿起杯子走向饮水机泡咖啡。来时他照例将窗户打开为室内通风,门与窗相对,经过门口时一阵刺冷的狂风拍在身上。
他朝风来的方向看去,窗外树枝被刮得摇晃,裹挟了落叶尘土将晴阳卷走,天空浑浊而暗沉,像是要为即将到来的冬日酝酿一场大雨。
桌上文件被风吹到各处都是,秦榛赶忙过去把窗户关好,弯腰拾起纸张放回原处,拿书压上,端着泡好的咖啡回到座位,手搭在键盘,敲下之前又看向窗外的阴翳,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给江季声发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