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却听应如是道:“带上东西走吧,个把时辰后去找裴霁,就当没来找过我。”
陆归荑猛地睁开眼,神思尚未附体,只见那匣子已横于掌上,被他递向自己,她不敢去接,又惊又怕,咬牙道:“掩目闭嘴,装作无事发生?”
“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大致猜得到,裴霁也心里有数,你无法蒙混过关,届时若非你死,便是岳怜青再退一步。”应如是眼神微冷,“你要让他退无可退吗?”
岳怜青还剩下什么?无非一条性命和比之更为重要的秘密。
倘若一退再退,岳怜青要么不得好死,要么背信弃义,偏生他还有软肋,所以忍恨救治了自己的仇人,换应如是一个承诺,断去后顾之忧。
陆归荑终是落下了泪,她用力蹭过脸颊,忽然间心有所感,又抬头看过来。
室内昏黑无光,应如是已然闭目,双手合十,喃念静心咒。
轻微的窸窣声入耳,伴随着拂门而过的凉风,陆归荑如来时那样悄然离开了。
应如是越念越快,眼睑颤动,末了声音渐无,将脸埋进掌心,蹭到满手湿冷。
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小跟在不知僧身边,承其姓氏,受其教导,愿为之剖心析肝,莫说刀山火海,舍命阴曹也无二话,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心生魔障,纵有真经在手,也不过满纸荒唐;
囿于画牢,与其问天问地,都不若扪心自问。
他其实从多年前就觉出端倪,只不过那些蛛丝马迹,俱被旧年深雪掩埋覆盖,到如今烈日当空,冰消雪融,冻土下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师父……”应如是声音低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无必要了。
他就这样枯坐在没有灯火的房间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外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刮擦声,动静极轻,但在此时显得无比刺耳,他猛地睁开了眼。
应如是拂开窗户,一道灰影疾掠进来,盘旋几周,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迟疑片刻,他用左手探向灰鹰的头,这回没被躲开,也没遭到抓啄,从脑后慢慢向下摸去,碰着了拴在腿上的细竹筒。
竹筒冰凉,应如是却像被火燎着了手,下意识缩了回去,引得灰鹰一歪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室内格外犀利明亮,竟似一个人在打量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翌日清早,街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明心堂兀自大门紧闭。
经此一遭,三尸之毒已随真气运行侵入裴霁的内腑经脉,纵有岳怜青出手施救,及时为他逼出毒血,也难痊愈如初。好在这里有现成的伤药,裴霁命人试过,药效灵验,便取三丸服下,以呼吸吐纳之法行气渡脉,痛楚稍缓,伤势亦有好转。
因着那封急报,裴霁不敢多作停歇,天色微亮便起身下榻,穿戴整齐步出房门,武四娘等人还为昨日之事后怕,见他气宇轩昂,心下大定,各自领命行事。
不多时,岳怜青被带到大堂,裴霁正在大堂用朝食,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粥点,非是一人分量,青衣少年神色平淡,在他对面入了座,沉默地喝起粥来。
等他俩搁碗投箸,剩下没动的食物快要凉透,方见应如是步下楼梯,也换了身干净衣袍,面色却比昨日更憔悴,似乎彻夜未眠,左手还缠上了纱布。
只一眼,岳怜青便收回了目光,裴霁则拧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忧怖郁结,夜不成寐,此乃人之常情,但他记得清楚,应如是的外伤在腰侧而非左掌,那纱布是新缠的,血色隐约可见,底下必有创口,却不知因何而成。
应如是瞥了眼手上纱布,浑不在意地道:“一时心乱,不慎被碎瓷伤着了。”
目光扫过桌上碗碟,他拂衣坐下,端起一碗尚有余温的素面,细嚼慢咽,裴霁锁眉更深,想到他昨夜心神大乱的模样,生出几分怜悯,不再追问此事。
这顿饭用了不短工夫,岳怜青虽一言不发,但当有人从旁经过,总会投以目光,可惜他看来看去,想见的人始终不曾露面,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应如是离他近些,恰逢一碗面见了底,便道:“陆施主还未从县衙回来么?”
这一问在裴霁的意料之中,也就没有起疑,随口道:“天亮前回来了一趟,那暗格里确实藏了东西,可惜姓严的死不悔改,钥匙是真,机关有错,证据被毁了大半,余下的亟待处理,当下须分轻重缓急,且让她着手去办吧。”
他神色如常,话说得滴水不漏,若非应如是提前知晓真相,也要被蒙骗过去。
心中暗流涌动,脸上不露破绽,应如是微微皱眉,道:“这么一来,要想追查下去,岂不困难重重?尸人案不仅伤天害理,还危及社稷安宁,若是有心者借此密谋,恐怕后患无穷,容不得轻忽。”
闻言,裴霁面不改色,正待接话,却听岳怜青道:“夜枭卫可不是为民做主的青天衙门,正因此事牵涉甚广,他才要明哲保身。”
话音落下,堂中陡然一静,裴霁隐现怒容,寒声道:“既是阶下囚,当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本官给你三分颜色,莫要不知好歹。”
岳怜青冷笑道:“看来被我说中了,裴大人如此见机,难怪熬的出头。”
他牙尖嘴利,明褒暗贬,刺得裴霁恼怒不已,武息浮动之际,腕上忽地多出一只手,应如是淡淡道:“为一点口角动气伤身,犯不着。”
手按腕脉,指下吐劲,裴霁顿觉气息微滞,几处大穴传来隐痛,当即回过了神,压下胸中邪火,转念想到什么,突兀一笑,道:“没错,这是件麻烦差事,办好了得不偿失,办砸了惹火烧身,本官差遣陆归荑去做,你为她觉得烫手?”
此言不啻刀尖扎进痛处,岳怜青沉下脸不再开口,裴霁轻哼一声,眉目间不无得意,这般计较劲儿教应如是暗自摇头,对陆归荑的去向也有了数。
有人上前收拾了桌子,添上热茶,待到天光大亮,消失一阵的武四娘又现身出来,垂首道:“回禀大人,县衙那头查明了——有个书吏上吊自尽,师爷则是收了乡老的好处,不知本案内情,其余人底子还算干净,着县丞代理事务。”
昨日惊变连发,衙门里已是人心惶惶,而后陆归荑前去搜找物证,拿严光的死讯敲打了他们一通,众人惊骇之余,连夜互相清算,咬得满地鸡毛,裴霁估摸着差不多了,让武四娘携令走一趟,将情况略做说明,找个乖觉的收拾烂摊子。
他不在意蝇营狗苟之徒,只是问道:“自尽的是严贼亲信?”
武四娘却道:“那书吏年长,是跟他一起来的,据说受过恩惠,不肯信我等的话,前半宿发了疯癫,后来就悬梁而死,留书道是……要去地下当面一问。”
裴霁立时想起了当晚给严光送热汤的人,摇了摇头,难得没说什么,应如是在旁听着,忆及严光临终之态,也默然无言。
“还有一事……”说到此处,武四娘忽地迟疑起来,脸色也变得凝重。
见她吞吞吐吐,裴霁眯了下眼,茶杯往桌上一放,碰撞声清脆,好似敲在人的心头上,武四娘忙道:“我等遵照命令,分作几拨赶来,前后相接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但是……属下方才去镇外探了,未能发现他们来过的痕迹。”
常言道“军令如山”,夜枭卫是由死士营改制而来,规矩比军令更为严酷,领命办事之人不敢稍有延误,除非他们已经把命丢在了半道上。
第一拨人手如期赶到,却已折损三成,剩下的个个带伤,要押解岳怜青上路,显然不成,裴霁从卯时初等到了巳时末,耐心快要告罄,却还不见其他下属前来。
应如是突然问道:“可有发射鸣镝?”
武四娘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道:“有,但在发出之后,未得响应。”
夜枭卫的特制鸣镝能够传声十里,接应者必在周遭藏身待命,没道理听得信号还按捺不动,只能是出事了。
刹那间,应如是与裴霁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岳怜青身上,但见他把玩着一只空杯,单手撑着头,眼角带风般斜过来。
裴霁冷冷道:“是不是你做的?”
岳怜青反问道:“我落在你们手里,自身难保,何来这莫大本事?”
缠着纱布的左手微微攥紧,应如是垂眸思索,为了抓捕岳怜青,裴霁下令抽调人手,武四娘他们本就分散在这一带,所以最先抵达,其余人还得飞马赶来,若有一路横出意外,也在尚可容忍的变数中,端看第三波人能否按时会合了。
他看向裴霁,问道:“是再等一日,还是派人出去探看?”
情况不明,本该以不变应万变,奈何开平那边风云将变,实在刻不容缓,裴霁面如寒霜,手指在刀柄末端点了几下,终是道:“我们走!”
贸然动身并非上策,但在此耽搁一日,变数亦多一分,应如是权衡片刻,也认可他的决定,向岳怜青伸手一引,道:“小施主,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