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听得气音,岳怜青指下捻转,留针再入,这回取中的是背心灵台穴,徐徐刺进,这回是紧按慢提,三进一退,热感由穴位向周遭扩散,裴霁闷哼一声,猛地口喷鲜血,当中赫然有着零星冰碴,很快融化在血水中。
原来裴霁受三尸真气反噬之苦,体内阴阳逆冲,泄气也得先反后正,岳怜青先以透天凉针法退火毒,再以烧山火针法制寒毒,循针传感,激起两股邪毒相化,再引应如是留在他心脉间的中正平和之气,协调阴阳。
到了这一步,岳怜青仍不敢大意,聚精会神,反复行之,前捻八十一,后提三十六,待到裴霁汗发淋漓、毒血逼尽,体内寒热自生,才算阴阳互济,他手下少停,出针扪穴,脚步竟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被应如是扶住。
他转头看向裴霁,对方呼吸已平,面上青红渐退,显见过了鬼门关,岳怜青仅用两针、只取二穴,使其体内邪毒倒逼出表,这一手不仅高明,还烂熟于心。
应如是忽然问道:“你也练过《三尸经》?”
岳怜青一愣,旋即面露冷意,道:“那本秘籍,本该是属于我的。”
《三尸经》是一清宫的无上心法,唯有掌门人能够修炼,而他的父亲连丹书本是执剑长老,于风雨飘摇之际成为代掌门,未有机会沉心练功,便将希望放在了根骨上乘的儿子身上,怎料裴霁窃书而逃,年岁尚幼的连春生只习得残篇。
“反噬如此凶猛,盖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岳怜青拭去额上汗水,“再来一次,莫说是我,诸天神佛也救不得他了。”
四年前,裴霁尚未出现受三尸真气所激而出手失控的情况,此番重逢不足三月,他已发作数次,料是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应如是心中发沉,如有山岳压下。
半晌,他问道:“你想要什么报酬?”
应如是已在心中做下决定,一句话不抵一条命,就算岳怜青以此要求放行,这个人情也得做给他,不想对方反问道:“你已非昨日之身,说话可还算数?”
闻言,应如是不由失笑,牵动内伤轻咳两声,道:“我不打诳语。”
岳怜青竟无丝毫怀疑,正色道:“好,你应我一件事——今后无论我阿姊与你为敌或友,都得顾她周全,能否做到?”
窗外日落月升,室内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如有生命,好似无声看来,应如是起先微怔,随后柔和了面色,郑重道:“我非长寿之人,此生难有善终,能活一日,便保她一日性命。”
岳怜青听了这话,胸中郁气骤散,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样就好。”
见他不欲多留,转身欲走,应如是又道:“你是逃不掉的。”
“放心,没到我死的时候。”脚步停下,岳怜青侧过头,目光冷锐,“姜贼得位不正,为了夺权不惜出卖家国利益,再观伪朝倒行逆施,自上及下党同伐异,似这般乌烟瘴气的朝廷,纵使尔等手段用尽,又能猖狂几时?还有你们……”
言至于此,他又笑了一声,满含讥讽地道:“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在我看来,你们等不到兔死鸟尽之日,便要沦为釜下豆萁,共焚化灰!”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岳怜青不怕他大发雷霆,也无畏隔墙有耳,但见话音落下之后,面前的人如磐石般站在原处,室内落针可闻。
诛心之言不啻咒诅,应如是却在这几息之间想起了许多事,从当年至如今,落在一张张或生或死、神色各异的脸庞上,暴风裹挟怒雪,将他死死压在底下。
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未置可否,只抬手挥过,房门大开,正屏息偷听的武四娘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连忙别过头去。
应如是道:“送他回屋,莫要擅动,这边暂无大碍了。”
武四娘欲言又止,终是闷声应下,亲自将岳怜青带回后院关押起来,先前的大夫又被唤来,丧眉搭眼地摸过脉象,见裴霁转危为安,料知性命可保,险些喜极而泣,着手为他们处理了身上外伤,留下金疮药和生肌散,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这一日惊险连发,应如是身心俱疲,草草用了些粥水,寸步未出房门,守在榻边运功调息,后来也睡着了,直到被一抹闪过眼皮的冷光惊醒。
屋里灯烛未熄,他睁开眼,只见裴霁不知何时下了榻,披衣站在面前,手中刀已出鞘,刃上寒芒流转,映出如霜眉目,定定地看着自己。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寒光刺目,刀锋照面,只消裴霁扬手一斩,应如是立时身首两分,但见他们无声对峙,谁也没有动作,唯有灯芯在火舌舔舐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裴霁莞尔而笑,转刀负后,道:“穷心竭力救回来的人,刚醒便拿刀对着你,旁人难免惊怒交加,而你漠然不动,究竟是无趣至极,还是赌我会有感恩之心?”
他这一动,如有微风吹拂画卷,打破满室沉凝寂静,应如是却没有笑,目光移向裴霁持刀的手,问道:“伤还没好,又想去杀谁?”
两人真真假假斗过百十场,裴霁是否动了杀心,应如是比谁都清楚,可长夜未半,伤情反复,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动手,连几个时辰都不肯宽限?
裴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道:“有人将你认出来了。”
应如是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是我料错了,那般凶猛的真气逆冲,即便你陷入昏迷,也不会毫无知觉。”
如被梦魇攫住,裴霁睁不开眼,更动不得身,生受寒热侵蚀之痛,五感敏锐非常,将诸般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武四娘对应如是的态度转变,自然瞒不过他。
裴霁执掌夜枭卫后,将那些与李元空打过交道的部下陆续挪了位置,乐州的莫老七是一个,西陲的武四娘亦然,他也知道此番凶险,应如是顾不得掩藏破绽,好在武四娘正守在外面,抢在口风泄露之前杀了她,易如反掌。
从前共事时,两人明争暗斗不计其数,为对方收拾起烂摊子来也未含糊,裴霁不吝送应如是一个人情,若非他醒的不合时宜,待到天亮,武四娘已死不见尸。
应如是心明似镜,神色愈发疲倦,倒比裴霁更像个伤病缠身之人,轻声道:“她对你也算忠心,既不曾说破,便揭过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裴霁顿时皱眉,着恼道:“有一便有二,风声若传到师父耳中,我也包庇不得你,或是你准备回去领罪了?”
武四娘的几句言语尚且令他起了杀心,何况应如是与岳怜青的一番对话?念在他舍命相护的份上,裴霁只字不提此事,而今拿住了岳怜青,护生剑大案指日可破,于公于私,都得尽快将人犯押往开平受审,他与应如是也该分道扬镳了。
见应如是垂首不语,裴霁耐着性子道:“夜枭卫如何处置叛徒,你心知肚明,之前我是存了过河拆桥的念头,眼下你对得起我,我也成全你去过安生日子。”
这是难得的肺腑之言,却听应如是叹道:“如此说来,等你回了开平,便要向师父禀报说李元空已死,取消十方追杀令,将我的情报一笔勾销。”
裴霁也不否认,道:“这样难道不好?还是说你反悔了?”
说到最后,他眼眸微眯,仿佛一只盯住猎物的鹰隼,森然注视着面前之人。
“我不曾后悔,倒是你……”应如是抬头看来,目光冷淡,“这一遭反噬猛烈,你受损不轻,押解途中若生枝节,难免出什么差错,却急着将我驱走,究竟是怕我对敌人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担忧师父会网开一面,让我分薄功劳呢?”
话音落下,裴霁脸色陡变,不由向后逼了两步,应如是非但不避,还起身迎面上前,两股气息暗自冲撞,适才的和睦友好便似镜花水月般破碎无形,他们终归是要针锋相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掌下刀柄生热,裴霁压下胸中怒意,咬牙道:“你若无心,岂会怕我有意?”
“你我都有伤在身,有甚么话,不妨直言。”应如是面沉如水,一字一顿,“护生剑的案子在夜枭卫头上压了四年,也在我心间结成大患,好不容易查到这一步,此时让我抽身撒手,那是绝无可能的。”
裴霁心下一沉,他深知对方外圆内方,言至于此,不可转圜。
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应如是勉力一笑,放缓语气道:“夜枭卫固然不留酒囊饭袋,但岳怜青也非泛泛之辈,他肯束手就擒,也不自尽守密,恐有后手待发,这一路山长水远,变数难测,有我同行助力,少去你半数后顾之忧。”
裴霁当即冷笑回道:“你的内伤不见得比我轻上几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话虽如此,他怒气已平,算是应下了此事。
这场争执作罢,两人各退一步,应如是不欲再留,准备到别处安歇,却听裴霁道:“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系衣少停,应如是思前想后,没有回头看他,只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