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应如是掏出绢帕为她包住膝盖,温声道:“老施主,你这脚是脱位了,我虽帮你牵引回去,但瘀血未散,还得用些药才能好得快些,这附近可有药铺?”
药铺自然是有的,但要寻医抓药,少不得花费银钱,应如是看出两人有些迟疑,便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问明方向就扶着老妪缓步而去,其他人也陆续散了。
原以为是个小铺子,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座建筑有两层高,占地不小,门面古朴大气,在本县当是无出其右了。
应如是抬起头,只见樟木匾额上写着“明心堂”三个墨字,痕迹已旧,想来经营了多年,不等他多看几眼,身旁的老妪忽然挣了一下。
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心有余悸,她一路上只顾低头抽泣,死死抓着那根竹杖,任应如是扶着自己走,此时闻见药味,总算有了反应,道:“没、没带钱……”
应如是还没开口,一道人影便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接话道:“不过一些疮药膏贴,哪能让伤者流着血回去?唉,快些进——”
声音倏止,应如是抬眸看去,只见站在门口的也是一位老人,体型中等,须发皆白,年岁与老妪相若,却是精神矍铄。
在医馆药铺里坐堂的老大夫多是这般模样,应如是起初未觉有异,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了,略一扬眉,道:“可是在下有失礼之处?”
老人立时回神,笑道:“老朽姓单,是个大夫,也是这里的掌柜,适才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前面发生的事,已经备好伤药,故而闻声出迎,不想同来的还有阁下,瞧着有些面生,是今日从镇外来的客人吧?”
应如是也露出笑意,和和气气地道:“原来如此,确有几分讶异,在下未到本镇来过,一见单大夫却觉面善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应如是对面前之人无甚印象,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对方刚才的反应不似所言那般,倒像是在猝不及防下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若非错认,便是自己走了眼,故出言试探。
然而,那一瞬间的破绽仿佛不曾出现过,单大夫微微一笑,道:“看来阁下与老朽有缘,稍后当以茶代酒饮上几盏,目下还是以伤者为先,请进。”
甫一入内,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内里装潢与应如是在别处所见过的药铺别无二致,堂中有不少病患,几个年轻些的大夫正带着学徒忙活,单大夫将他们带到后堂,这里果然备有干净的水盆和细纱布,桌上还放了膏贴和金疮药。
老妪在应如是的帮助下落座,单大夫蹲下来为她处理脚伤,动作娴熟地清创包扎,再给扭伤的地方贴上膏药,老妪紧绷的身躯终于松缓下来,想是好受多了。
“得亏阁下先帮忙给关节复位,否则就要严重了。”单大夫站起身,捶了捶肩膀,回头看向应如是,“手法很是高明,阁下也是大夫?”
应如是道:“常在四方行走,跟跌打郎中学过几手。”
老妪一时不便走动,单大夫将应如是请到旁边的斗室里,亲自端了茶水来,泡的是干菊和金银花,清热去心火,放在眼下这个时节再合适不过。
山野之地,野菊和金银花随处可见,难得的是花朵完整,茶汤里没有一丝杂质,应如是端起来浅呷一口,笑道:“好水。”
单大夫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道:“是滤煮过后的无根水,可惜徒弟们不争气,满口恭维而不知所以然。”
“在下也只是嘴刁。”应如是放下茶盏,“单大夫若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单大夫稍作迟疑,道:“阁下怎么称呼?可是与何三姑有旧?”
应如是方知那老妪的名姓,当即想起打听到的线索,心念急转如电,却是皱眉道:“在下姓李,与那位老人家无亲无故,路见不平,略尽善心,难道本镇连扶伤送医这点事也不许外人插手?”
怕他愠怒,单大夫连连摆手,苦笑道:“哪里哪里,仁心善念千金难求,李贤侄莫要误会,老朽有此一问,只因何三姑她……唉,你是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究竟,她冲撞端公神婆,不是头一回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瞎眼老妪正是粥点铺老板提过的何三姑,镇上最先失踪的孩子就是她孙儿。
应如是早先在铺子里听了一耳朵,多是些碎嘴话,目下与单大夫对桌而坐,总算了解到事实——何三姑本是外地人,自幼失怙,抗拒婚事逃到碧游镇,自梳不嫁,靠织布纳鞋把捡来的孤儿拉扯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小两口都能干孝顺,在镇上开了间粥点铺子,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可惜她儿子有次喝多了酒,失足溺死在河里,何大娘抱着小孙子哭瞎了眼睛,好在儿媳是个有本事的,独自撑起店铺养活老母幼子,街坊四邻都佩服不已,孰料横祸再临,那快要成丁的孩子突然失踪了。
“……孩子丢了以后,何寡妇执意离镇去找,结果一去不归,也不知是否弃家出走了,没过多久,镇上就接连出事了。”单大夫说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打那以后,何三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在镇上乱晃,逮着人便哀声求助,可各家自顾不暇,谁能帮得了她?”
他也到了这把年纪,虽有徒弟,但无儿孙,对何三姑的遭遇甚为唏嘘,应如是心里一动,问道:“年迈力衰,不能视物,如何独自挺过这个把月?先前在大街上,听老人家嚎哭‘侄孙’,又是怎么回事?”
单大夫一怔,捋须道:“这就是她屡次冲撞端公神婆的缘故了。”
原来,何寡妇出镇不久,便有一个少年人来到这里,自称是何三姑她娘家大兄的孙子,偶然撞见四处寻子的何寡妇,受其所托,前来看顾何三姑一阵。
这少年相貌不俗,还能识文断字,镇民们起初有些防备,见他温顺良善,照拂何三姑也是尽心尽力,更不曾闹出事端,很快接纳了他。
“端公神婆是半月前被乡老们筹钱请来的,他们给每户人家的门上都贴了符纸,不管做什么营生,夜里都不要出门,我等将信将疑地照做,还真安宁了许多。”
提及此事,单大夫也觉匪夷所思,复又摇头道:“那小郎却不信邪,认为鬼神之说是子虚乌有,私下劝人不要上当受骗,为证所言非虚,入夜还在街上走动,三更过后方归,前几回平安无事,直到四天前的夜里,何三姑没能等到他回去。”
不到两个月,孙子与儿媳先后失踪,何三姑本就悲痛万分,好心前来照拂自己的娘家小辈又出了事,与镇上大多数人一样,她也认为对方是触犯禁忌,被鬼给抓了去,于是接连四日跟着铃声去找端公神婆,哀求他们施以援手。
这话倒是与粥点铺老板所言对上了,应如是暗自琢磨,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之色,叹道:“想不到这位老人家的命运如此坎坷,当真应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的俗话,却不知单大夫与在下详说这些,是何用意呢?”
听他发问,单大夫也不知这人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一时间有些尴尬,半晌才苦笑道:“唉,也罢!老朽就厚颜说几句不妥的话,镇上发生了多起怪事,唯独何家连遭数变,一些长舌之徒认为何三姑不祥,言辞虽然荒谬,但也惹人忌讳,李贤侄固然热心,也要以自身为重。”
镇上已是风声鹤唳,外来之人备受提防,为免招惹麻烦,最好少管闲事。
言至于此,单大夫面有羞惭,却见应如是离座而起,躬身行礼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水中深浅,承蒙老先生提点!”
不想他会行此大礼,单大夫起身去扶,连声道:“使不得,老朽受之有愧……”
应如是弯腰过半,双手便被托住,他顺着这点力道直起身来,翻掌反握住单大夫的手,指下状似无意地压住腕脉,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老先生却是不惧误会,将个中利害告知在下,受这一礼有何不可?”
说罢,不等单大夫生疑,应如是已松手退开,接着道:“您的提醒,在下铭记于心,只是救人救到底,天色不算早了,总得将老人家好好送回去。”
单大夫垂袖笼手,颔首道:“有始有终,合该如此。”
他不肯收何三姑的膏贴钱,应如是便提出购买金疮药,方才瞧得真切,此药效果颇佳,敷上后很快止血镇痛,也算没有白来一趟,单大夫不再客气,从柜台上拿了一瓶新药给他,亲自送两人出门。
依照单大夫指出的方向,应如是背着何三姑走到镇子南边,此处有一片被竹篱笆围绕的低矮土房,乡野村镇之人多是一日两餐,当下已近申时,各家正生火做饭,唯一不见炊烟升起的那间屋子就是何三姑的家了。
木门虚掩,应如是没有擅自去推,只道:“老施主,到你家门口了。”
他将背上的老人轻轻放下,何三姑脚伤未愈,难以站稳,应如是再行询问,获允后伸手推门,扶着她走了进去,异味顿时扑面而来,换作裴霁在此,定已退避三舍,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让何三姑在长条凳上坐好,驻足环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