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水夫人深深地看了他许久,忽而道:“簿册已经毁了。”
  应如是笑了,合十道:“那在下就该告辞了。”
  说罢,他当真起身走向窗口,又忽然停步,侧头对水夫人道:“任庄主的尸身藏在徐记药铺里。”
  水夫人心中一震,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闪过一抹狠戾,颔首道:“妾身会好好处置,不会留下后患,也不会惹人怀疑。”
  她的手段如何,应如是已见识过了,当下不再多言,直到抬手扶上窗框,才听身后之人温声道:“居士,天色将晚,恐有风雨来袭,行路艰难,请多珍重。”
  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声,水夫人转身看去,窗前已空无一人。
  不多时,桌上的油灯再次燃起,地上还多了个火盆,水夫人跪坐下来,将两本簿册摊开,随手撕得散碎,一点点投入盆中,烧成灰烬!
  火灰迎风飞舞,好在院中无人,门也关得严实。
  屋顶上,应如是双手抵在脑后,仰面看天,一缕青烟沿着这边窗口飘出,余温尚存的纸灰打着旋儿随风而上,飞过他眼前,落入不知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远山落日无情,林中蝉声催急,不多时,当空暮云低垂,四角天光亮如白昼。
  今夜当有一场瓢泼大雨。
  离开主院后,应如是倚仗轻功自后方峭壁腾挪而下,沿着涧道穿过野林,凭记忆来到弟子院附近,此间大多数人都去了风云堂跪灵,只有寥寥几名弟子留守,一看天色不对,连忙收衣纳物,不时说上几句话聊作排遣。
  应如是藏身在屋脊后方,听后院里的两个女弟子说话,其中一人从晾衣绳上扯下件藕荷色的外衫,发现一道破口,奇道:“这是黄师姐的吧?”
  旁边的凑过来看了眼,道:“是,当日门前械斗,我被人从侧面偷袭,幸得黄师姐出手相助,连累她中了一刀,好在伤口浅,可惜了一件新衣。”
  说着便要接过衣衫,准备拿回去补好,却听对方道:“黄师姐今日请辞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一怔,追问道:“怎么回事?昨夜不还好好的?”
  “我是听管家说的,早上那事刚过,黄师姐就收拾包袱下山去了,也不知为了什么,但是……”话语一顿,她向周遭张望几眼,压低了声音,“师父不在了,将来不知怎样,她或许是早做打算呢。”
  “这——说起来,程师姐也不见了,灵堂那边刚派人来找她……”
  交谈声越来越小,等她们抱着衣篓进了屋,应如是直起身来,轻叹了一口气。
  陈秋能以程素商的身份在卧云山庄内蛰伏多年,不只受了水夫人的包庇,当晚为其搜身的女弟子也该是知情人,但如陈秋被擒时所言,对方已经先行逃走了。
  分明扑了个空,应如是却舒展眉头,趁无人注意这里,如落叶般凭风掠起,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
  结案的消息一早传到了刘知府耳中,从大营借调来的兵马也陆续撤离,景州城上下如蒙大赦,可百姓们经历了这一遭,尚不能安下心来,街上仍是冷冷清清,等到明日丧讯传出,惊恐织就的阴云还将继续笼罩这里。
  应如是赶在下钥前进了城,熟门熟路地来到火宅,十九尚未回归,其余四名管事软硬皆施,勉强压住了惶恐不已的众人,宅院各处也挂起了白幡黑账。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跟在了管事们附近,火宅里接连出了几次大变故,老总管还是帮凶之一,幸好水夫人派了弟子过来传话表态,言明一切照旧,还会指派新总管,这才让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四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多是火宅里亟待收拾的烂摊子,应如是在旁听着,倒是从中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情报,譬如分发麻布时发现少了几个人,平日里瞧着安分老实,不想树倒猢狲散,竟没人留意到他们是何时走的,又一人猜测他们常听老总管吩咐做事,这下走得匆忙,若非怕受牵连,就是心里有鬼。
  听到这里,应如是暗自摇头,山庄里有仓促辞行的弟子,火宅内亦有不告而别之人,哪有恁多赶巧,不过是风紧扯呼。
  然而,人去不足一日,若是加紧搜查,命轻骑沿途追赶,未尝不能捉回他们。
  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旋了片刻,又被应如是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等管事们各自去做事,他从暗处走出来,回头看向静安堂废墟所在,眸光晦暗不明。
  大队兵马虽已撤去,但这城里绷弦未松,徐康及其手下那班人还在暗中盯梢,难保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故当下并非撤退的最好时机,这些人偏要冒险动身,一是出头椽子藏不住,二是担心滞留太久,裴霁会杀个回马枪。
  换言之,在这景州城里,还有他们的人蛰伏未出。
  任天祈已死,卧云山庄纵不至于日暮途穷,也难复从前光景,等到消息传开,不知会有多少江湖势力闻风而动,朝廷亦要对景州进行一番从上到下的整饬,起手洗牌,落子交锋,到了那个时候,就该这些暗桩伺机而动了。
  夜枭卫办事一向是宁枉勿纵,换作裴霁在此,哪怕挖干池塘也要让漏网之鱼暴露无遗,四年前的李元空亦不例外,如今的应如是却狠不下心。
  正当此时,屋顶上突兀传来雨水击打瓦片的声音,无数雨点旋即落入庭院,这场意料之中的风雨总算是来了。
  应如是回过神,将纷乱思绪拢作一股,草草压入心海,避开旁人来到十九居住的小院,此间主人不在,正好借空屋栖身,隔着紧闭门窗,听了一夜雨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翌日,云销雨霁,应如是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火宅,街道两边已有小贩支起摊子叫卖早点,三三两两的客人或站或坐,热气缭绕,语声不绝。
  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扫而过,应如是坐进了靠里边的摊位,要了一碗素面鱼儿汤和两个馒头,吃到过半时,老板领人过来拼桌,打眼一看,是个包着粗布头巾的中年男子,四目相对不过一霎,应如是将自己的碗碟往旁推了推,这人便闷不做声地坐了下来。
  老板赔着笑忙活去了,很快端来一碗面,中年男子大口吃着,没有跟同桌客人搭话的意思,应如是也自顾自地用餐,直到他放下竹筷,一手数了铜钱摆在桌上,一手从桌下递去字条,中年男子若无其事地接过,趁势将掖在掌心里的一个蜡丸塞入他手里,一触即分,不留痕迹。
  “拿个茶鸡蛋来!”中年男子对老板大声喊道,引得附近几个客人侧目看来,很快又别过头去,应如是便在此时起身离开摊位,不再多作停留,径自出了城。
  疾步行至无人处,他指下略一用力,蜡丸裂成几瓣,里面赫然藏着小纸团,打开来看,上头只有一行蝇头小字:西三十里,驿站后院。
  适才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那两名“赌客”里余下的那人,他不曾问过同伴去了哪里,只听命行事,徐康安排他找过来,不仅是为了传递消息,还想从应如是这里探知下一枚棋子该落在何处,后者也不负所望,将连夜整理好的失踪者名单给了出去,等徐康拿到手里,定会针对那些人展开行动,以此邀功。
  徐掌柜并非急功近利的人,但他不失野心,从前没有机会,而今鱼肉就在嘴边,岂有不吃之理?然而,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向上攀爬而中道摔落者多不胜数,应如是不过顺水推舟。
  指尖轻轻一捻,纸条收入袖里,应如是不曾回顾一眼,抬足奔上旁侧的山坡,从高处举目眺望,于旷野阡陌间窥定方位,复又纵身一掠,施展轻功向西行去。
  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寻常人若无脚力,怕要走到后晌,应如是且奔且走,只消个把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放眼一看,遍地荒凉,一座驿站立在道旁,砖瓦老旧,门扉紧闭。
  他略作驻足,平复了胸中气息,缓步上前叩门,无人应答,却有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伴随着“吱呀”轻响,木门拉开窄缝,露出半张难掩惊惶的脸,磕磕巴巴地道:“今、今日不……”
  不等这人把话说完,应如是便道:“在下受裴兄之请来此相叙,烦请让过。”
  虽无异常动静,但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里,已有数股森寒杀意透过门板刺在他身上,若是所料不差,回话之人应为驿长,其身后藏了不止一人。
  果不其然,那驿长见应如是衣着朴素,温文有礼,还当是过路旅客,只想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听了这话脸色骤变,忙不迭打开门来,弓肩低头地迎他入内。
  应如是抬足一迈,除却上了年纪的驿长,院中还有十余道人影,都是青壮男女,穿着打扮各异,虽已收敛了杀气,但手不离兵刃,冷厉目光也紧随他的身形而动,倘若发觉不对,势必在电光石火间杀招齐出。
  一般的江湖高手置身于此,若非抖似筛糠,便要忍不住先发制人,应如是却视之如无物,闲庭信步般跟在驿长身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驿长不敢再往前走,更不敢朝内偷看一眼,低声道:“您、您里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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