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任天祈对外人严苛,待水夫人却很宽纵,只要沉得住气,这就是明智之举。
  陈秋哑声道:“你们何时怀疑我的?”
  “知道我行迹的人不多,掌握任天祈动向的人更少,再加上对山庄和火宅的情况了如指掌,若非对鬼面人的印象先入为主,早该将你列为凶嫌。”应如是长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沉重,“真正怀疑你的身份是在前天夜里,鬼面人能凭两封书信将李帮主算入局中,定是对他与任庄主的恩怨了解颇深,等到我们在林中交手,你能偷袭我却落入裴霁的圈套,说明你我当时行动相近,还有……”
  裴霁嗤笑一声,接话道:“我拽落你几根发丝,手下人里有懂药的,他说那白发是凝雪草染成的,其色自然,看起来与天生的一般,唯一缺点是遇水即溶。”
  鬼面人两次现身又遁逃无踪,紧接着出来的程素商都是浑身水汽,湿发未干。
  应如是在弟子院里的失礼之举,实为试探程素商肩上是否有伤,他在衣下缠好了厚布,又忍住了痛,却难以克制身体紧绷的本能。
  “女弟子中有一人是你的同伙,关键时也算是你的替身,不仅在搜身的时候帮你打了掩护,那晚你在后山伏击裴霁的人,对方就装成你的模样守在水夫人身边,夜色太重,水夫人满腹心事,只要时间不长,再小心一些,便不会露出马脚。”
  等到鬼面人突围下山,为了摆脱追兵,就去刺杀水夫人,等到偏僻处快速换回身份,再分头“追凶”,双方都能全身而退。
  “我……输得不冤。”听到这里,陈秋发出几声笑,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可我这次出来,就没想过再回去,你们现在杀个回马枪,也抓不住她了。”
  应如是微微垂目,再无他话,裴霁“啧”了一声,道:“让他做个明白鬼就得了,你还真拿自己当神探么?”
  他垂刀斜抵在陈秋颈侧,俯身去夺簿子,未及触摸,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猛地向刀口撞来。
  费尽艰辛才抓到鬼面人,当然要留活口。裴霁留心防着他寻死,当即收刀,哪知陈秋撞刀是虚,扬腿侧踢是真,趁应如是侧身让过,豁命挣脱出来,顺势抢回无影剑,在碎草地上滚出半丈长的殷红血痕!
  他不敢停留片刻,腾身冲向树林,将要逃出生天,一道人影疾闪在前,裴霁抢先截住去路,陈秋避无可避,一剑直刺而出,无咎刀也迎面劈来,却见刀剑相接之前,剑锋下沉,换作两本染血的薄册撞了上去,霎时被刀风剑气绞得粉碎。
  “哈哈哈哈——”陈秋再无余力,他仰天大笑,任由无咎刀向自己当头劈来,旁侧忽地传来一股柔劲,应如是一掌将他推翻在地,同时抓住了裴霁握刀的左手。
  碎纸如雪花般簌簌落了满身,它们太过细小,已有不少随风而去,应如是心中五味杂陈,察觉刀锋剧颤,喝道:“你要是杀了他,就真落得一场空了!”
  亲手毁掉了最重要的证物,惊怒之下,三尸真气逆行乱冲,裴霁的双眼已是血红一片,他死死盯着应如是,炽烈火毒透掌入体,应如是却不敢松手,明王内功薄发而出,抵挡着这股烧灼肺腑的热浪。
  半晌,血色一点点从裴霁眼中褪下,他狠狠挥开应如是的手,“呛啷”一声还刀入鞘,一脚将陈秋踢昏过去,深吸了几口气,咬牙道:“是,还不到杀他的时候,我会撬开他的嘴、敲碎他每一块骨头,让他把知道的事都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应如是后悔自己抢下了陈秋的性命,裴霁已怒不可遏,人落在他手里,死是最好的下场,可不等他开口,地面传来微微震动,兵马将至。
  叹了口气,应如是道:“他伤得重,先别动大刑,我明日去找你。”
  裴霁心里还记着他的黑账,也不想再生枝节,冷声道:“你去哪儿?”
  “我原本答应了十九,要将真相告诉他,但如今……”顿了下,应如是叹道,“他要留在火宅,最好就此打住,我准备再探山庄一回,程素商莫名失踪,水夫人总该有些反应,顺道看看还有哪些人不见了。”
  如此打算合情合理,裴霁面色稍缓,他们的首要目标始终是鬼面人,难免会让一些小鱼小虾漏网逃出,倘若应如是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惹人怀疑。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人再不废话,裴霁留下看守犯人,应如是折身遁入树林,绕路出山,于荒凉古道旁休息了半晌,草草处理过新伤,赶往卧云山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他们离开时天色尚早,此刻已过晌午,山庄里要办白事,众弟子都换上麻衣,肃容守在灵堂一带,应如是避开诸多耳目,悄然上了东坡。
  与那边的丧乐萦绕相比,这里太过安静了,几名护卫守在主院门口,应如是没有惊动他们,鬼魅般越墙而入,从窗口翻进正房,屋里静悄悄的,灯火还亮着。
  本该下去守灵的水夫人仍坐在桌边,望着那盏油灯一言不发,应如是刻意放重了脚步声,她却没有回头,直到他在对面坐下,才伸手倒了杯茶。
  两只杯子,茶水是热的,想来不久前才让人换过,应如是心里有了数,开门见山地道:“鬼面人陈秋,已被裴霁擒获了。”
  “他难道不是在昨夜死于地牢吗?”水夫人微一扬眉,“那两具尸体还在风云堂外放着呢,居士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说些怪力乱神之言?”
  “死者是乔装顶替,你昨日那番话将裴霁逼急了,他想拿到簿册,就得尽快结案,牺牲个把人不算什么,还能一箭双雕引出真凶,何乐而不为?”茶杯被放回桌面,应如是看着水夫人,“真正的鬼面人陈秋,是程素商。”
  水夫人似是不敢置信地道:“素商可是个女子。”
  “只要容貌、身量过得去,男扮女装并非不可行,但要数年如一日扮成女子,必得有人加以指点,并为其掩护。”不等水夫人开口,应如是继续道,“我将十九带出火海,在他身上发现了黑虎玉佩,他说程素商早就见过此物,可在身份揭晓那日,程素商的表现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它。”
  程素商就是陈秋,白虎玉佩在他手里攥着,但凡看过黑虎玉佩一眼,怎会将之抛在脑后?因此,他只是装作一无所知,暗中将这个秘密视为可以利用的棋子。
  “要想杀害任庄主,雨化丹必不可少,但在参汤里下药,有许多不确定之处,除开药力轻重和发作时机,先得保证任庄主将那碗汤喝下去,所以……熬汤用了十九送的那支参,只需在送来后略提一句,任庄主一定不会浪费这份心意。”
  水夫人沉默了下来,却没有躲避应如是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笑。
  “他既然早已知晓,就不该为此乱了方寸,除非是故意暴露行迹,为了掩护一个即将被我们怀疑的人。”应如是的眉眼间难掩疲倦,“那天夜里,你是故意挑在李帮主离开后找上门,屏退闲杂人等,让程素商变回了陈秋,等他失手后择路而返,再假装被其刺杀,为程素商圆了谎。”
  水夫人的笑容终于敛去,问道:“居士认为妾身也是帮凶?”
  应如是却摇了摇头,叹道:“不,你才是真凶。”
  他亲自验过任天祈的尸身,对死因和时间做出了初步判断,也根据这些线索深入调查,先后揪出了徐半瞎、老总管、李义和程素商等人,案子算是圆满告破,但这些人都是帮凶,真正夺去任天祈性命的另有其人。
  水夫人幽幽道:“即便是翠微亭主人,也不能口说无凭。”
  “我让人帮忙打听过,为了筹备寿宴,大厨房连夜杀猪宰羊,放了大半缸的血,第二天却少了许多,只是不值一提,案发后更顾不上了。”
  人血与猪血非常相似,最明显的差异在于味道,可当血液泼洒在野外,受风吹日照和蝇虫聚集,一些刑捕老手也难以分辨,应如是在夜探后山时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血腥气里暗含臭味,怀疑不尽是人血,但无证据。
  “一旦对此生疑,后山就有可能是凶手布下的另一处疑阵,任庄主的真正遇害之地会是哪里?尸体身上还有几个疑点,尤其是尸斑分布位置与尸僵解除顺序互相矛盾,死人又是不会说谎的,除非……”手指在杯沿上轻点几下,应如是的目光从水夫人身上移向隔间,“是我被凶手迷惑,错判了死因和死亡时间。”
  尸身上只有心口一处致命伤,若任天祈不是被无影剑杀死,凶器只能是更为细小之物,说巧不巧,应如是在案发前就拿到了这样一件器物,还跟他关系匪浅。
  此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上面已经染了血,还破了个口子,里面是五根细针,针体微蜷,尖上还沾着发暗血迹。
  水夫人那张平静的脸终于起了波澜,她喃喃道:“又是‘落地生花’……”
  “这五根针,是我在剖开尸体胸膛后找到的。”应如是定定地看着她,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击中心头,“静安堂被烧毁了,任庄主的尸体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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