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谁能想到任天祈死了没两日,这就出来一个儿子?须知水夫人嫁他为继是二十三年前的事,这少年却还未满十八,倘若此事不假,任天祈毁诺负情也当是真。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但看水夫人的神色,知道她不会拿亡夫的名誉开玩笑,再一瞧那荷包和玉佩,想到应如是先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请求,总算后知后觉。
  “此子是……”郭掌门的舌头几乎打了个结,“应居士,你早就知道了?”
  应如是轻叹道:“意外发现,若非情势逼人,在下也不愿扰乱小友平生。”
  如此说来,十九对于身世隐秘原本是不知情的,众人顿感百爪挠心,但这是卧云山庄的家事,不便刨根问底,李义却按捺不住地问道:“小子,你既是任庄主的亲骨肉,总该比旁人多得几分厚待,敢问出事之前,他可有叮嘱过你什么?”
  顿了下,他又找补道:“凶手蛰伏在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想为任庄主讨回公道,先得明白他是因何而死,倘若你有所知悉,尽快说出来为好。”
  十九怔愣片刻,摇头又点头,迟疑着道:“他不曾与我明说什么,只在提拔我为管事那天,老爷将我带到静安堂,让我从此负责洒扫添灯之事,还有……”
  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望着众人道:“老爷说再过个把月就是我的生辰,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礼,就放在里间神龛下的暗格里,让我到时自取,且叮嘱过此物甚为重要,不可告知他人。”
  一语落下,如石击水,众人为之大惊,便连水夫人也愕然侧目,可见她对此一无所知,十九跪地未起,任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双拳紧握,不闪不避。
  李义先是一喜,继而大骇,喃喃道:“静安堂已经被烧毁了……”
  “屋子没了,东西还在。”应如是沉声道,“昨夜找到小友时,他就趴在蒲团上,头朝神龛,手里死死抓着一个铁盒,遂一并带出。”
  程素商急忙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铁盒落了锁,我没打开过,也没带来。”十九撑着膝盖站起来,“抓到凶手之前,我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
  他身形摇晃,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却是满脸倔强,撞了南墙不回头。
  水夫人的眼睛像是被蜂尾针狠狠蛰了一下,有泪水无声淌落,只听她自嘲一笑,道:“这么多年啊,竟连我也不知……好,既是他的意思,就这样办吧。你住在这里,谁也不敢难为你,否则就是心存不轨,要与卧云山庄为敌!”
  话说得重,神色也冷峻,水夫人无疑动了真怒,李义纵有不甘,也只能闭嘴。
  应如是适时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诸位都有事在身,不如就让在下留此陪伴,也好照应一二。”
  翠微亭主人素有仁侠好名,而今疑云未散,比起这些心思难测之人,力强而势单的应如是更值得信任,水夫人略一犹豫,欠身道:“那就有劳应居士了。”
  说罢,她挺直的身躯缓缓佝偻下去,面上疲色尽显,搭上程素商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其他人互看几眼,也不好在此多留,陆续告辞。
  日头已经偏西,夜色很快降临,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白眉山各处,那是山庄弟子们在提灯巡哨,犹以东坡和后山两地最多,荒凉的峭壁下也有了人声。
  相比之下,主院附近显得格外冷清,水夫人既已搬离,管家与一干仆人自是跟随,应如是和十九也用不着人伺候或守卫,是以偌大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小厨房的灶下不便生火,水夫人命仆妇送了饮食来,应如是将碗碟一一摆在桌上,十九却没有胃口,只盯着那碗青菜豆腐汤不做声。
  他的心思太过好懂,应如是将汤碗盖上,道:“参汤里被人下药,并非你的过错,便是没有你送来的那支参,有心害人者也会从别处乘虚而入,莫要多想了。”
  “可那支参就是我送的,本意祝贺长寿,却为杀害他的凶手所利用……怎叫我释怀?”苦笑一声,十九仰头看着他,“李兄……不,应居士,我仍觉得今日之事都跟做梦一样,老爷他、他真是我生父吗?”
  今日醒来时,十九兀自浑浑噩噩,记忆还停留在被应如是点晕那一刻,直到一张胖脸映入眼帘,他才发现自己已不在班房里,身边人也换成了药铺的徐掌柜。
  徐康未有多言,只道受人之托,随后甩手而去。不多时,应如是推门而入,递给他一碗桂枝汤,慢慢说起从后半夜到今早发生的事情,得知水夫人已赶到火宅,十九吃了一惊,趿鞋欲走,却被应如是拦下。
  “你现在可不是时候。”他摇头道,“有个连我也深感棘手的人盯上你了。”
  白虎玉佩还在裴霁身上,黑虎玉佩又现了形,应如是固然占得一时上风,但以裴霁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条可利用的线索,与其让他做局,不如自己把握分寸,何况这件事本就关乎到十九的未来,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瞒在鼓里。
  因此,应如是稍作沉吟,摒去他跟裴霁的真实关联不提,对姜、赵两家恩怨做了进一步补充,由此引出任氏与姜家的因缘,好在昨日跟十九把话说开了,而今揭破隐情,他虽是难以置信,但没怀疑应如是扯谎耍弄自己。
  “老爷是我爹,夫人却不是我娘,而今他被人害死了,凶手还藏在山庄里,老总管他们是帮凶,裴大人拿着另一半玉佩,要拿我当诱饵……”听完这番话,十九脑中嗡嗡作响,只得双手抱头,语无伦次,几乎魂飞天外。
  应如是却没有任他胡思乱想下去,强行让人抬起头来,道:“没错,情况就是如此,还有一件事,即是在你醒来前不久,徐半瞎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裴霁以一纸手令调来兵马守城巡防,不仅是提防那帮江湖人生事,还要借着搜找嫌犯的机会摸清城中底细,为事后整饬做准备。这样的情况下,徐半瞎明知出城无望还要勉强行之,若非他昏了头,便是豁命去做那前车之鉴。
  “他死在城门口,让所有人都看见,甚至故意暴露了那条链爪,为的就是让裴霁尽快动身回庄,从而调转矛头,使罗网暂缓收紧。”不等十九面露惊色,应如是又道,“只怕这座城里,甚至就在火宅当中,还有他们的同伙在。”
  十九霍然而起,不慎撞翻了凳子,险些跌倒在地,怔怔地望着他,一句“不可能”到了嘴边,又想起火海中的老总管,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人心难测,行事动机亦有不同,当下并非追究这些的时候,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桩案子,你是否还要跟下去?”应如是轻声劝道,“这件事牵涉太多,若是不想面对,我就将你送出城去,凶手一日不落网,你便一日不能回来,否则等裴霁将你的身份公然揭露,纵使你有满心不愿,也难自主了。”
  十九张了张口,哑声道:“我要是走了,这案子还能破吗?”
  “能!”应如是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比起你在,过程会困难许多,贪吃狡诈的蛇要见着了猎物才肯冒头,为了将它逼出来,这些有心之人定会不择手段。”
  屋里霎时静默下来,应如是没有催促,他知道这是一个不易做下的决定。
  半晌,十九终于开口道:“我要留下,该怎么做呢?”
  这回答在应如是意料之中,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息,他让十九坐回原位,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拿纸笔将火宅里那些跟老总管他们关系较密之人罗列下来,写好后交我即可,晚些会有人来接你,不论他问你什么话,一个字都别说。”
  十九一愣:“这是为何?”
  “因为他要是知道了这些,景州城将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火宅里的人……一个都活不成了。”应如是的手落在他肩上,神情比之先前更为凝重,“你要是信我,就记住我的话。”
  忽有一股风吹开了窗户,发出令人惊心的响动。
  正陷入回忆的十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忙不迭伸手护住灯火,应如是已然站起,将窗户重新关好,转身看着他,道:“水夫人今日如何待你,答案显而易见了,你既然来了此地,何必再自欺呢?”
  动作微顿,手掌被火舌烫了一下,十九如梦初醒,低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不瞒你说,我小的时候对生父有过诸多妄想,可随着我娘病逝、自身年岁渐长,便也不再想了,而今得知真相,我竟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难过。”
  他说着说着,眼前便模糊了,任天祈和水夫人都对自己恩重如山,十九在心里也将他们视为再生父母,可当真相摆在眼前,他虽然勉强面对,却难以接受。
  应如是无声轻叹,倘使换个人在此,只怕已经满心盘算,十九这一片赤子之心委实难得,连他也不禁软了心肠。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有资格决定将来要走什么路、成为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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