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这里满地狼藉,着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应如是欣然应邀,一行七人过门穿廊,来到客厅,各自落座,侍女奉上茶点,又悄然退下。
  因是庆祝任天祈的六十大寿,厅中贴了红底金漆的寿字和福联,桌上还摆着锦簇花团和寿桃盆景,怎知生诞变作死忌,喜事也成了丧事,仆人们来不及撤掉所有布置,先换了惹眼摆件,再用白布遮盖红联,整个厅堂都透着一股凄清之气。
  李义憋了半天,这时再难隐忍,问道:“昨日命案初发,听说火宅里有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奇失踪,还以为是凶手的同伙,让我等好生惊怒,想不到是应居士化名!您既然来了景州,卧云山庄一定开门相迎,何必遮掩身份、隐匿行踪呢?”
  邻座的郭掌门四人也听说了前因后果,莫不满心疑惑,倒是水夫人心念电转,迟疑道:“当日在赌坊楼下……”
  “二月中旬,通闻斋之主冯盈来到苍山,敲出了悬钟第八响,请求救下她的老父与独子。”应如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通闻斋灭门的消息,想来各位已知,个中隐情不便多提,在下承诺践约,算是不负冯斋主所托,因而与寸草堂结下梁子,那帮余孽怀恨不已,联合黑道杀手频频袭扰,这才辗转至此。”
  一个谎话要说得滴水不漏,定是真真假假掺和难分,应如是先用这套说辞取信十九,再拿来说服他们,可谓信手拈来,头里或有破绽,也是故意留人发问的。
  果不其然,几人各自思量,李义最先转过弯来,追问道:“听说通闻斋那桩案子牵涉不小,寸草堂已被朝廷剿灭,纵有余孽也难成气候,何来本事追杀应居士到了景州,还敢当街行凶呢?”
  水夫人却想起了那句“劝酒者未必意酣”,又思及裴霁今日重提陈年旧事,蓦地双目睁大,抬头看向应如是。
  “剿灭寸草堂的主使者,正是那位裴大人。”应如是缓缓放下茶盏,眸光亦冷澈如水,“夜枭卫行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些余孽能活下来并非侥幸,而是有人想要他们活着……实不相瞒,在下救走冯家爷孙,妨碍到的不仅是寸草堂,还跟裴霁结下了不小梁子。”
  在座的都不是愚人,心弦登时绷紧,郭掌门挺直腰背,愤然道:“难怪那姓裴的临阵反口,处处为难应居士,原来是早有积怨!”
  这几天下来,众人见识了裴霁的雷霆手段,也领教了他的严酷霸道,胸中憋了不知多少怨气,是以听了应如是一席话,纷纷共情起来。
  “在下来到景州,既迫于情势,也是为了追踪反制,当日遇袭受伤,确有将计就计之想,一来稍作喘息,二来随机应变。”应如是迎上水夫人的目光,“事实如我所料,裴霁果真来了这里。”
  水夫人身躯微颤,道:“他甫一出现,便向李帮主发难,实则借此逼迫外子出面调停,醉翁之意不在酒……应居士,你当日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一百零五章
  李义心头大喜,忙是道:“应居士,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桩血案,是不是他一手造就又来贼喊捉贼?”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当今朝廷视武林势力如肉中刺,改置夜枭卫也有辖制江湖之意,这鹰犬头子连翠微亭主人都容不下,难道会对白衣太岁抱有善意?
  一时间,厅堂里气氛沉凝,李义目光灼灼地望着应如是,只等他一点头,这桩案子或能盖棺定论,最次也可替自己解围。
  水夫人却皱起眉,摇头道:“不是他。”
  此言一出,不单李义,郭掌门四人也大惊失色,唯独应如是神情不变。
  “裴霁确有对卧云山庄不利之心,但在此时杀害任庄主,于他而言,弊大于利。”不等各人追问,应如是便继续说了下去,“火宅里的两名帮凶先后暴露,一个是从卧云山庄退下去的老人,另一个却是金鳞坞的叛徒,倘若裴霁是真凶,如何说服此二人为他豁命办事?”
  李义犹有不甘地道:“或许是他威逼利诱……”
  “不可能!”水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老何跟了我们夫妻大半辈子,还救过外子的性命,因伤退下之后,外子就让他到新建成的火宅做总管事,此后未出景州,平素少与外人来往,没有软肋把柄……退一步讲,裴霁也是初来乍到。”
  九年前火宅初立,裴霁还没拜入不知僧门下,更遑论掌权做主、收买耳目。
  正当众人犯难之际,应如是又道:“有些事不能混为一谈,也有些事不可分而论之。老总管与徐功既为同伙,说明二人之间有所共识……水夫人,适才你说老总管是因伤退下,敢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水夫人一怔,这样简单的问题竟让她面露犹豫之色,半晌才道:“十年前。”
  李义猛地抬起头来,若是没有记错,徐功的左眼也是在那时瞎了的。
  但凡提到十年前,江湖上有些阅历的人都会想起那场发生在苍山的惨烈战役,郭掌门等人一时无言,旋即惊醒,明白了水夫人言下之意,皆是心头大震。
  言至于此,线索的交点终于清晰可见。
  “江湖庙堂素有隔阂,姓裴的却一反常态,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而今看来,他果然不是真心为任庄主讨回公道!”郭掌门拍桌而起,满面怒容,“事涉苍山大战,一旦翻起旧账,遭殃的不止一门一派,凶手杀害任庄主在先,又把这朝廷鹰犬牵扯进来,究竟想做什么?”
  正如长夜破晓之前,案情到了将明未明的时候,最是令人难耐。
  李义突然道:“任庄主之死既与苍山大战有关,应居士先前提到的重要人证,莫非也是当事者?”
  应如是道:“那位小友当时年幼,莫说亲身经历,怕是对这桩事都一知半解。”
  “这……”众人只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非当事者,那便是知情人了?”水夫人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应如是,“妾身也算看着他长大,晓得这孩子的底细,他要是知道什么,昨日就该说了。”
  她果然猜到了十九身上,应如是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素锦荷包递了过去,道:“此乃小友之物,伴他七年,水夫人可曾见过呢?”
  即便是直面无咎刀锋,水夫人也不曾眨过眼睛,此时竟不敢伸手去接,直到李义侧目看来,她才咬住下唇,将荷包紧紧攥在手里。
  隔着一层布料,外人不知内里乾坤,水夫人却已摸出了玉佩的大致轮廓,她怔然回望应如是,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见状,李义急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裴霁亲去接人,若是让他抢占先机,谁能落得个好?”
  郭掌门四人心中一凛,也向这边看来,水夫人兀自盯着应如是,忽然道:“看来应居士调查到的东西,也不比裴大人来得少,却不知你故意将他支走,先与我等坦率相陈,是有什么打算?”
  应如是站起身来,向她合掌一礼,正色道:“在下只盼今日之事不落外人耳中,望夫人允准这位小友在结案之后还能安宁度日。”
  这一句话竟有代人求情之意,众人面面相觑,念在他挺身而出的份上,陆续立誓应下了,水夫人却是闭了闭眼,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哑声道:“好。”
  应如是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便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裴霁带人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厅外话音甫落,便有三道人影先后入内,为首的自是裴霁,但见他浑身武息沉着,不知因何生了闷气,冷眼扫过堂中诸人的面色,轻嗤一声,径自挑了个空位坐下,说巧不巧,就在应如是的正对面。
  见他心情不愉,众人心下嘀咕,也不敢贸然去触霉头,遂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人,佩剑而立的女子是程素商,她心系水夫人,进来之后疾步到其身边站定,剩下那名白衣少年却踌躇不前,只得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愈发手足无措。
  “十九!”李义双眉一皱,昨日案发之时,他们几人都去过火宅,自也见过这名率先发现尸体的小管事,彼时数名弟子对他拳脚相加,再有裴霁和水夫人当面质问,如此软硬皆施,合该将他知道的都掏出来了,怎又站在了这里?
  他这厢满腹狐疑,郭掌门等人也大为不解,纷纷朝应如是看去,后者来到十九身边,无需什么言语,只消站在那儿,便如春风化去冻雪,浑身僵硬的十九总算如同找回了主心骨,踏前一步,向水夫人行礼。
  这些礼数,水夫人平日是不在意的,今次却让他行了全礼,许久没有出声叫起,直到十九的双膝已跪得发凉,她才拂开程素商的手,亲自过来将他扶起。
  “好孩子,起来说话吧。”水夫人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何总管、徐半瞎,此二人在火宅里安身多年,却是心怀不轨,为凶手移尸掩迹在先,纵火毁证在后,你能将他们揪出来,使我山庄六名弟子死得明白,功劳已是不小,此处合该有你一方坐席,然在座的都是你长辈,只得委屈你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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