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应如是抬手接过,裴霁已拔刀离地,一脚踢起刀鞘,反手还刀入内,转身欲走,却听那讨人厌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回带上了些许迟疑:“你对《三尸经》的修炼似有差错,长此以往,恐怕反噬愈烈,师父他……”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裴霁冷声打断道,“师父他老人家万事皆安,武功已臻化境,也用不着你这叛徒操心!”
  说罢,他猛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扇门本就布满裂纹,这下在墙上砸得四分五裂,直到裴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应如是才偏过头,隐忍多时的一口鲜血喷在墙上,猩红点点,怵目惊心。
  “三尸真气,果真霸道……”应如是喃喃自语,抬手抹去唇边血痕,裴霁要是不肯罢休,他或许真要死在这里了。
  运功调息片刻,应如是弯腰背起昏睡的十九,缓步踏出班房,门外这条走廊不算长,却足够他脑中思绪飞转,想起许多事情——
  这不仅是一次诈术,还是一场豪赌,但有句话并无虚假,即是他不会杀裴霁。
  与应如是持戒修心无关,早在他还是李元空的时候,就已答应过一个人,绝不向裴霁下杀手,对方是江湖名宿,将尊严看得比命更重,却为几个无亲无故之人向敌营小辈李元空下跪磕头,生平头一次,他从她身上知道了“侠”字何解。
  后来,她成了不知僧掌下的又一亡魂,李元空私自掩埋了她,又托人将断剑转送给她的夫君,人死万事空,他做过许多不义之事,却将这个承诺记了很多年。
  被她救下来的人有老有少,裴霁只是其中之一,却成了唯一活到现在的那个。
  于是,当李元空在不知僧身边见到新入门的师弟,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可惜裴霁不像他的救命恩人,反倒像极了仇人,重利轻义,薄情寡恩。
  当年的裴霁也如十九般昏迷不醒,他不知有人为自己屈膝求情,也不知这位师兄曾放过自己一条生路,他带着笑容来到李元空面前,还没说上两句好话,便对上了一双森冷锐利的眼睛,他的身影映在其中,恍若井中浮尸路边蚁。
  那会儿死士营刚改置为夜枭卫,不知僧既已将裴霁收为弟子,就想让他做李元空的副手,李元空却不肯,明拖暗阻,直到裴霁奉旨剿灭了一清宫,才算真正在夜枭卫里站稳了脚跟,两人的梁子也跟滚雪球一样越结越大。
  不知僧曾问他为何与师弟不睦,李元空犹豫再三,终究只道一句“性情不合”,真相是不能说的,裴霁再如何让他厌恶,到底跟他出生入死过。
  也正因此,四年前在凌山行宫内,李元空那一刀本是冲着裴霁咽喉去的,又在最后关头想起了这个誓约,神使鬼差地偏移了刀锋,落在对方的左臂上。
  如今情景再现,应如是依然下不去死手,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应如是长叹一声,背着十九走到外面时,天光已经隐隐发亮,院中不见衙差,倒是架起了一排排弓弩,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唯独不见掌弩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个人还候在这里,徐康双手揣前,笑呵呵地道:“裴大人有事在身,先一步离开了,着卑职留下接应您,刘知府那厢已经得了信儿,静安堂起火一事另有祸首,衙门秉公办案,绝不牵连到无辜百姓的身上。”
  应如是却道:“先出来的人若非裴兄,我这一现身,就该被万箭穿心吧。”
  “这……”徐康搓着手道,“卑职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
  话虽如此,他的额头布满冷汗,好在应如是没有追究,抬步走到徐康身边,低声道:“这样说来,先前我与徐掌柜打的赌,算是我赢了吧。”
  昨日在徐记药铺后院,应如是同徐康耳语一番,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办一件事,但不能将之告于裴霁,徐康当然不敢答应,却听应如是继续道:“事情办成后,徐掌柜大可先把一部分情况告诉他,倘若裴兄向我问罪,你再坦明实情也不迟,而他要是高拿轻放,你就把剩下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由我来日亲口跟他说。”
  夜枭卫规矩森严,裴霁更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徐康只觉得匪夷所思,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先被应如是削没了锐气,又不想死,故不得不应。
  告密时,徐康已经做好了给这人的准备,裴霁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却不想情势急转,裴霁先行走出,寒着脸让他撤了埋伏,随后扬长而去,不多时,应如是也走了出来,若非两人身上都有伤,简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康对应如是的忌惮更深,又添了几分敬畏,他低下头,如在裴霁面前那样收敛了爪牙,恭恭敬敬地回道:“事儿都办妥了,就在卑职家中的密室里,您……”
  应如是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带路吧。”
  徐康能与衙门的朱师爷当上酒肉朋友,除了他会逢迎来事,还有两地相距不远之故,从府衙后门走到徐记药铺,只花了一盏茶左右的工夫。
  徐康的家就是药铺后院,密室藏在寝卧里,一手扯掉床幔前的挂绳,后面那面墙壁无声翻开,连带雕花木床也转了过去,露出一条甬道,应如是将十九放在椅上,跟着徐康提灯入内,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冷。
  这间密室不大,原本的东西都被挪到角落,当中腾出一张长台,上面有一具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周遭还放了不少冰盆。
  应如是走上前去,伸手揭开盖世布,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却是本该已经葬身火海的任天祈!
  第九十二章
  天色已经大亮,景州城里却没有热闹的烟火人气,从城楼到火宅的这条街道尤其空旷,只有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地走在日光下。
  反手还刀入鞘,甩飞了血珠点点,抬眼不见闲杂人影,裴霁心里的烦躁稍减。
  先前他让刘知府拿上自己的手令前往西南大营调一支兵马协防,今早总算抵达,除了步兵,还有弓弩手和铁甲骑。那时裴霁刚从班房出来,得知此讯便赶往城楼,而后当着刘知府和领兵官的面,一刀斩了原来那个守城官的脑袋。
  这还不算完,头颅落地后,裴霁命人提着它去了城楼侧边的缺口,混进石碓里填上破洞,此意显而易见,谁敢在这紧要关头玩忽职守,这就是前车之鉴。
  刘知府与朱师爷等人何曾见过这等严酷的手段?鲜血溅在城墙上,又随着裴霁的离开蜿蜒一路,众人面如土色,只觉阵阵寒气从下往上涌。
  官兵尚且如此,城中百姓更是惶恐不安,但凡裴霁所过之处,莫不关门闭户。
  也不怪他们胆小怕事,须知这十几年来,世道少有太平之日,幸而景州位置偏远,又在卧云山庄的势力中心,少有外界风雨侵袭到此,老百姓们早已习惯在大树底下乘凉过活,只要在这座城里,管你是谁,总归大不过白衣太岁去。
  但如今,这样的日子或将一去不复返了——先是任氏火宅走水,火光燃至天明,再有全副武装的兵丁结队入城,把守要道,四处巡逻,其中一行更是直奔火宅,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见者纷纷噤若寒蝉。
  一路走来,裴霁并非没有听见怨声,只是浑不在意,景州城本就不该姓任,如今下手整饬,他还嫌晚了。
  心里如此想着,裴霁不消多时就回到了火宅,用不着通报引路,大步走向静安堂,那里烧作了一片废墟,许多人聚集在此。
  先前徐康假扮捕快去白眉山报信,裴霁跟水夫人都在场,后者乍闻噩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随即勉强定住心神,吩咐程素商留守山庄,亲自带了一帮精锐弟子赶来这里,可惜为时已晚,等他们抵达这里,静安堂已在烈焰中崩塌了。
  火光映照下,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卧云山庄弟子也心生悲愤,唯独水夫人没哭,只一动不动地站在焦土上,看着众人合力挖掘那片残垣,从中翻找出一个又一个面目全非的物件,以及一具具尸体。
  按理来说,六个奉命在此看守的弟子,再算上早已死去的任天祈,静安堂内统共有七具尸体,可当清理结束,依次摆放在地的尸体却有八具,即使拼错了残肢,也不够凑出一整个人来,多出来的是谁?
  这事儿实在蹊跷,八具尸体就摆在面前,总不会是所有人都看错了,大家小声议论起来,脸上惧色难掩,水夫人也皱起眉来,不顾劝阻走上前去,俯身查看。
  火势太大,尸体也被烧得难以分辨,但有一些形貌特征尚存,水夫人毕竟在江湖上闯荡过不短年月,她杀过贼子也为人殓过遗骸,能认出这八具皆为男尸,其中六具的骨头较为粗壮,少见破裂,结合身上衣物残片,当是那六名弟子,剩下两具尸身缺裂更多,左边的还戴着半张面具,白铜被火烧得焦黑,已有部分融在脸上,其身份不言而喻。
  她定了定神,再仔细打量右边那具多出来的尸体,只见其骨头偏瘦,齿关较松,残留的一点头发隐现灰白,分明属于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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