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可那假扮任天祈的人是他亲眼所见,尸体身上也有诸多疑点,无论哪种猜测,现在都缺乏关键线索。
大抵是他的脸色实在沉重,连裴霁也看不下去,难得宽慰道:“已经确定了案发的大致时间和地点,人是否在后山出的事,待我回去一探便知。”
“只怕你会步我后尘,被人指控为凶嫌。”应如是道,“方才你屏退众人时,我就发现她欲言又止,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把你跟任天祈的约定告诉水夫人了。”
“她自身都有嫌疑,难道我会怕她的指控?”裴霁冷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也在凶手的算计之内?”
应如是颔首道:“这便是我不让你擦掉鞋底青苔的原因。”
“那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裴霁拉下脸来,顾忌着外面还有一帮人等着,只得压低声音,“你我二人都成了凶嫌,这案子还怎么查?”
“任天祈暗投朝廷的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而今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这昨日前来踢馆的夜枭卫指挥使本就难免被人怀疑,水夫人之所以松口让你验尸,一来是景州城内的仵作靠不住,二来也是借此试探你……这种情况下,你要是遮遮掩掩,才是入了凶手的套。”见裴霁兀自不服,应如是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记住我刚才说的,如实告知!”
心下权衡一阵,裴霁终是应了,随即问道:“那你怎么办?”
应如是道:“只要你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们就会相信这次验尸的结果,案发时我就在十九身边,并无机会潜入卧云山庄杀人再移尸回来。”
裴霁摇头道:“除了十九,没人能替你作证,而他自身难保。”
“所以我暂时不能露面,你也不要为我开脱。”应如是对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放心,我心中有数。”
裴霁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是担心你,只要你别翻了船还连累我。”
应如是一笑,道:“不会的,先前以防万一留下的暗线,关键时也可动一动。”
早在分开之前,两人已经有过约定,那场街头袭杀既是帮助应如是混进火宅,也是为接下来的行动留有余地,若有谁陷入囹圄,另外一方就能及时撇清干系。
裴霁还觉得他多此一举,现在终于想通关窍,愕然道:“你莫非算到了今天?”
“哪是什么能掐会算?有备无患罢了。”
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应如是回身看着那面放满无名灵位的神龛,语气沉重地道:“任天祈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太过蹊跷和巧合了。”
他们二人来到景州,说到底是为了追查那名鬼面人,眼看诸般线索都指向任天祈,应如是在欣然之余也不免担忧这条藤蔓会在他身上断掉,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只差一点,他们就能从任天祈口中问出有关白虎玉佩的线索,并探知到对方时隔多年再度联系不知僧的原因,这一切却都随着任天祈之死被重新掩盖了。
裴霁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冷着脸道:“看来不仅是我们在找人,那人也在暗中盯着我们。”
第六十四章
“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任天祈死亡的真相。”
应如是的目光从神龛下移至尸体身上,缓缓道:“他是否死于后山,暂且不好下定论,但死后尸体被移是不争事实。”
比起前面那些发现,应如是认为这具尸体上最值得在意的线索是尸僵,当即伸手去捏尸体的下颌跟脖颈。
人死之后是先松后僵,一般来说在半个时辰后就会从颈部开始出现尸僵,随着时间推移扩散,六个时辰刚好让尸僵遍及全身,最强直处就是下颌关节,可他这一伸手,不费多少力气就将之捏动了。
应如是对裴霁解释道:“尸僵可以被人为破坏,但有一个时限,人死两到三个时辰内,尸僵若遭破除,不久又会再次出现,可要是超过了四个时辰,遭到外力干涉的地方就不会再出现尸僵了。”
移尸是一次,伪造自杀又是一次。
从丑时到卯时,自卧云山庄运抵火宅,还得将尸体藏入这里,不惜破坏尸僵也要刻意摆成这样的姿势,这对凶手一定有非凡意义,不失为一个突破口。
裴霁顿时会意,道:“仅凭凶手一人,未必做得了这件事。”
对视一眼,他们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即是在寅时四刻那会儿,有卧云山庄的车队来到火宅大门外,十九招呼人手卸货,大大小小的器皿摆了一地,蔬果酒肉、粮油布匹应有尽有,短时间内来不及清点,将尸体藏于其中,并非没有可能。
换言之,除了被应如是盯着的十九,当时参与搬运清点之人都有帮凶嫌疑。
“把尸体偷运进来容易,如何瞒过其他人送到这里来,却是一大难题。”
“若能明确移尸路线,揪出内应也就不难了。”应如是果断道,“此事交我,你尽快回到卧云山庄去,好好查查后山一带,迟则生变。”
裴霁点头,想到那帮人还在外面等着,再耽搁下去只怕惹人猜疑,便催促应如是先行离开,哪知被对方反手扯住衣袖,来不及问他犯了什么毛病,应如是便伸出一只手,道:“十九的那支蝶钗,你可带着?”
黄玉蝶钗与白虎玉佩同为姜氏玉雕孤品,二者雕工一脉相承,肉眼即可看出相似之处,那晚裴霁将之取走,本是为了防止任天祈抵赖不认,可惜没能派上用场,这会儿的确放在身上。
裴霁不知应如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干脆地把东西给了他,然后被应如是带着绕过墙壁,来到右侧龛前站定。
民间有“女不入祠”的旧习,一般的家祠里也不供奉女子牌位,但在武林中,这种规矩并非不可打破,任天祈在此立了三面神龛,正中间供着五世祖,左边按辈分摆放着家族男子的牌位,右边则是留给女人的位置,平素用帘子遮住。
应如是放开裴霁,合掌躬身一礼,也不说话,只将帘子掀开,扫视一番,抬手指向最下方的一个牌位,裴霁定睛看去,那牌位是白底黑字的,上面写着:
先室任母王氏闺名秀英生西莲位
“这是……”裴霁微怔,“任天祈早年逝去的发妻,王秀英?”
“任王氏生前是个暗器高手,有一称号叫做‘绣衣娘子’,你找机会给徐康递个信去,问他听没听过‘落地生花’这个名字?”
说话间,应如是将一个手帕包塞给裴霁,里面是拆解开来的铁针,任王氏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独门暗器也自此失传,倘若此物真是落地生花,足以证明当初杀死赵家人为姜瑗复仇、在荒宅密室里设下机关的人确为任天祈。
虽是晚了一步,任天祈已然身死,但这条线索未必没了用处。
裴霁会意,他将五指收紧,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你说过,当年那个跟我们一样找过来的人也遭到了机关暗算,若是侥幸不死,一定会图谋报仇。”
应如是问道:“你知道任天祈是在什么时候毁容的吗?”
裴霁回忆了下,道:“好像是八、九年前。”
“八年前,也就是他封刀挂剑前不久的事,江湖上对此议论颇多,他说是遭到了仇家暗算,只字不提其他。”话锋一转,应如是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向了里屋那具尸体,“我认为,包括死者自己在内,做任何事都得有一个动机。”
所谓恩仇相报,说到底不过“因果”二字。
“要是证明了白虎玉佩确为任天祈所有,再查出玉佩何时失落,便可确认当年那名‘仇家’与今日的鬼面人是否为同一个人。”应如是回身面向裴霁,声音渐轻,语气却重,“若是,任天祈是否为其所杀?若不是,此人在这桩凶案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案发不过六个时辰,其中牵扯到的隐情却超过了八年,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诸般线索似断非断,彼此纠缠如乱丝,快刀不能斩之,只好设法理出个头绪来。
“六个时辰内,先是任天祈被杀,再是尸体移位,凶手布下重重疑阵,连你我都被算计进去,所图不会只为杀一个人。”应如是轻声道,“比起凶手的身份,对方想做什么更重要!”
说到最后一句,他面色已寒,仿佛春水凝冰,依稀有了当年之风。
裴霁的手下意识摸上了无咎刀,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敛去无踪。
第六十五章
堂屋之外,过道之间,众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或紧盯房门,或低声交谈,有的满脸沉痛,有的惊疑不定,好不容易等到房门打开,望着裴霁迈步而出,登时打起了精神,纷纷围拢过来。
水夫人的眼中血丝如网,急不可待地问道:“裴大人,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裴霁手里拿了卷笺纸,依稀可见墨迹,闻言略一颔首,沉声道:“任庄主绝非死于自戕,这间屋子也只是案发之地而非行凶之所!”
此一言好似平地雷震,饶是众人因那血迹疑点已有猜想,这会儿也是大为骇异,须知在场不下几十号人,其中近半数都是前来贺寿的江湖豪客,他们来路有别,所图亦有不同,但在任天祈莫名死亡的当下,无不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