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未必姓李,但一定不是寻常人物,程素商还记得对方托水夫人转告的那番话,乍听无碍,回去越琢磨越是不对劲,而今出了这等大事,她立马怀疑上了他。
  “劝酒者未必意酣……”
  裴霁将这几个字默念两遍,面上冷意更重,眉头也是一皱,总管事领着四名卧云山庄弟子匆匆离去,不多时又赶了回来,颤声道:“那、那屋里没人!”
  身负嫌疑者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十九不可置信地看着总管事,膝下一软,险些倒地。
  那李姓之人究竟是谁,裴霁心知肚明,他迈步来到任天祈的尸身前,见其佝身垂头,面龛而跪,是个俯首认罪的姿态,眼中精光一闪,嘴唇也抿成了直线。
  “任庄主的死因为何,现在暂无定论,但有一点,他不是死在这里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水夫人也回魂般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裴霁的脸,脱口问道:“裴大人发现了什么?”
  “血!”裴霁一字一顿地道,“自杀也好,他杀也罢,这一刀穿心贯体,必有大量鲜血喷溅而出,你们看任庄主身周,哪有这种血迹?”
  莫说尸体周围,便连其双手和刀身前半段也少见血迹,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在场的都是江湖中人,见之勃然变色。
  水夫人强撑起身,颤声道:“血迹不对,难道外子是为人所害?”
  一刀致命,纵使武功高如任天祈,捱不过几息也要落气,总不会在濒死之际还想着清理血迹,除非当时还有别人在侧,或是任天祈死于他处,再被转移过来。
  她能想到这些,其他人亦然,任天祈早年名声不佳,但在其洗心革面后,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那些旧事,以白衣太岁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消息一旦传开,势必震动武林。
  程素商铁青着脸,道:“我这就派人去请仵作!”
  裴霁却是嗤笑一声,道:“在这景州城里,还有哪个仵作能做得比本官更好?”
  有白衣太岁坐镇在此,景州城这些年来少有凶案发生,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养出了一身肥膘,仵作验过的尸哪有裴霁见过的死人多?
  程素商无言,只得看向水夫人,后者为强忍悲痛,已将掌心掐破,闻言也不犹豫,朝裴霁躬身一拜,含泪道:“裴大人愿意相助,妾身不胜感激,若能查明真相,卧云山庄记恩必报,还请……善待外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声气已竭,裴霁拂袖轻托,道:“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裴霁对验尸只能算是有所涉猎,要说精通此道,实是上坟烧草纸糊弄鬼,好在他一身气势沉凝慑人,指挥起来也有模有样,拿到需要的工具后,立即将人都赶走,程素商尚存犹疑,被水夫人一扯衣袖,也退了出去。
  碍事的人都被遣至前堂,裴霁顺手将后堂的门关好上闩,再回到小寝堂时,一道人影已经蹲在任天祈的尸身旁查看起来。
  对于此人的神出鬼没,裴霁早已见怪不怪了,臭着脸道:“你去哪儿了?关键时刻不见人,现在可就被当成凶嫌了。”
  “有些突发情况,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不是时候,再现身只会徒惹麻烦。”
  裴霁几乎气笑:“那你趴屋顶上听多久了?”
  应如是头也不抬地道:“就在你救下十九的时候。”
  “我可不是为了救他。”裴霁抱臂而立,“既然如此,他说的话你都该听见了,可有什么发现?”
  “十九所言,与我所见,并无出入之处。”
  闻言,裴霁吃了一惊,连声追问道:“早上那会儿,你在场?到底怎么回事?”
  适才听说应如是不见了,他便怀疑对方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眼下听了这话,裴霁大喜过望,以为破案在即,应如是却没有回话,只专心验尸,似是别有内情。
  第六十一章
  尸体呈现跪姿,柳叶刀贯穿胸背,若要将之放平,非得拔刀不可,应如是不急于此,先上手撑开死者的眼睑,仔细观察眼珠情况,后触捏其四肢和躯干,再捏了捏尸体的下颌关节,拨开发丝检视头部和颈项,确认没有可疑伤口,这才去碰插在胸膛上的那把柳叶刀。
  上手一碰,他突然皱了下眉,对裴霁道:“你过来看。”
  一般来说,死者若是举刀自尽,双手一定死死抓着刀柄,要想将其松开,力道与技巧缺一不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这具尸体手指蜷曲的程度不对,看似握住了刀柄,实则是搭在上面,分明是死后肢体僵硬了才被人强塞拗成的。
  “这不是自杀!”
  裴霁脸色微变,还想说什么,应如是已用巧劲拔出凶器,为尸体除去衣衫,再将之放倒在地。
  “发上有少许血迹,头部无明显损伤,皮下不见隆起,颅骨完好……面有旧伤,皮肤灰白,眼睑下垂,双目俱全,口微张,舌未出,唇色暗红,耳、鼻道内未见出血,有轻微酸腐臭味……颈项无创伤,喉中未见异物……左胸贯穿伤,下压有凹陷,肋骨断裂,心脏破碎,前后刀口对整……”
  每检验过一处,应如是开口说一句,裴霁就在旁边用纸笔记录下来,失血过多的特征很明显,基本上排除了毒杀、勒毙和钝器击打致死的可能。除此之外,任天祈身上有很多疤痕,新伤却只有腰上和心口两处。
  应如是看到他腰侧那道蜈蚣状的伤口,朝裴霁投去一个眼神,后者耸了耸肩,将昨日拜庄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又道:“这老家伙的护体罡气十分厉害,换成别的高手,我那一刀足以将其腰斩,落在他身上不过添了道小伤,若非他自戮,真想不到什么人能夺了他的刀再一击取命。”
  应如是喃喃道:“这么说来,死者确为任天祈本人。”
  “你犯什么癔症?尸体就在这里,也没面目全非,若不是他,还能是谁?”裴霁将纸笔搁在桌上,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你那时到底看到什么了?”
  桌上除了纸笔和尸体原本穿着的衣物,还放着被水夫人亲手摘下来的白铜面具,应如是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阵,目光又转回尸体身上,轻声道:“我看见他从这屋里走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竟让裴霁背后陡生寒意。
  应如是先为十九作证其没有说谎,又道任天祈曾离开静安堂,前言后语岂不矛盾?裴霁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他是沿过道翻墙离开的?”
  见应如是颔首,裴霁更觉疑惑:“火宅归任天祈所有,他何必鬼鬼祟祟?”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跟了上去。”应如是语声一沉,“静安堂旁边那间小院后面还有一条路,我跟着他一路往西走,很快离开了火宅,随后绕至城门侧边,那里有个极为隐蔽的破洞,过之出城。”
  裴霁的脸色登时变了,这天下不太平,城门守备无疑是当地军事的重中之重,虽说景州并非边陲重地,但这城门出了缺口,守城官竟浑然不知,当真该死。
  应如是心下微叹,继续道:“我跟他一前一后穿过城墙,紧接着就遭到他的偷袭,原来他已经发现了我,既然避不过,我索性与他打个照面,哪知他一见到我,脱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裴霁不解道:“你的容貌与当年变化不大,任天祈又没老眼昏花,当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应如是,问道:“他叫的是哪个名字?”
  “应如是。”
  十年前,世上还没有应如是这个人,而在这三年里,任天祈不曾离开过景州。
  二人狭路相逢,任天祈就算认出了他,也该叫一声“李元空”才对。
  “他穿着任天祈的衣服,戴着任天祈的面具,进入这间屋子时还带着任天祈的刀,可他未必是任天祈。”应如是面色凝重地道,“仓促之间,我跟他交手不到十个回合,未能摘下他的面具,眼看着他遁水而走。”
  城外那条河是自西向东的,此人好不容易脱身,总不可能再潜回来自投罗网,而那河流彼岸,正是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
  裴霁眼中煞气汹涌,问道:“他是那个鬼面人吗?”
  “不敢妄断,但有可能。”
  捻了捻眉心,应如是接着道:“我追赶不上,只能先回火宅,却没想到这里已经被人围住,说是发现了任天祈的尸体,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得知消息那一刻,应如是心中已有猜想,此时亲自验尸,事实果真如他所料。
  世上不会有两个任天祈,除非一真一假。
  应如是沉声道:“真正的任天祈是我们面前这具尸体,根据眼珠浑浊、尸僵和尸斑扩散的程度,初判死亡时间至少在三个时辰以前,而我跟十九初见那人是在卯时二刻至四刻之间,距离现在不过两个多时辰,可见他并非任天祈本人,而是做了伪装的凶手!”
  第六十二章
  一开始,应如是并不知道那个假冒任天祈的人究竟有何意图,等他回来见到了这具尸体,终于明白对方是在为杀人行径做掩饰,彼时天色未明,堂屋内光影昏暗,再加上乔装变声的手段,足以骗过十九的耳目,再利用他的证词模糊真正的死亡时间,伪造出任天祈独自进入这里后举刀自杀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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