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裴霁道:“可!那就以百招为定,兵器脱手算输。”
  任天祈年长裴霁许多,自重身份,让他先出手,裴霁也不忸怩,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飞射而出,人未近前,刀锋已至,翻手间连出三刀,一劈头顶,二割咽喉,三刺胸膛,都是奔着要害去的。
  近些年来,除却指教弟子,任天祈鲜少与人动手,今日实为维护自己的脸面,也存了教训这狂妄后辈的心思,他没有托大,猛地向后一退,双手抖腕一翻,左刀右剑齐出,轻扫重击,只一下就将三招刀势化解,旋即剑护于前,刀从侧出,裴霁急向旁侧头,一缕鬓发便被削落下来。
  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任天祈这两手功夫便是他的独门武学“风云决”,快刀矫若游龙,重剑凶如猛虎,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施展开来变幻莫测,一般人莫说百招,十招都未必撑得过!
  换了应如是在此,定会暂避其锋,裴霁却不退反进,他今日如此咄咄逼人,为的就是这一刻,当即闪身一窜,抢步欺近,先将柳叶刀压住,旋即翻腕如电,无咎刀倏地挥出,以牙还牙般擦着剑身而过,直逼任天祈面门,后者仰天下腰一闪,铁剑逆势抡转,悍然撞在了无咎刀上,一股磅礴内劲如洪水猛兽般袭来,裴霁眼皮一跳,纵身向上一跃,燕子般绕树三匝,复又俯身轮冲下,连人带刀快如闪电,直刺任天祈顶上空门!
  李义方才赶到大厅门口,眼见这两人在花园里斗得你来我往,大为骇异。
  裴霁激得任天祈出手,自也使出浑身解数,势要逼他全力以赴,无咎刀的招式越发凌厉,任天祈避了十来个回合,总算留手不住,左手一转,柳叶刀飞转如月轮,竟是离掌扑出,横向裴霁咽喉割去。裴霁矮身避过,那刀轮就跟长了眼睛一般兜转而回,任天祈腾空一窜,脚尖一点刀背,重剑破空划下,劈向裴霁右肩。
  风声刺耳,裴霁就地一滚,反手斜出刀刃,正中剑身,运起《三尸经》的火毒真气,热浪如有实质般透剑入体,任天祈心头猛跳,霍地鹞子翻身,柳叶刀疾落而来,裴霁滚地避开,无咎刀顺势划出,硬接他刀剑齐下,霎时如遭山峦压顶,又受洪水冲身,他喉口一甜,生生咽下这口血,猛地向旁一闪,连退了数步,才在大树下稳住身形。
  裴霁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这老东西好生厉害,武功直追师父,早知说什么也要拉上应如是一起,他在山下好吃好喝,独我在这儿碰硬点子。”
  然而,眼见任天祈攻势再临,裴霁毫无畏惧之意,无咎刀灵蛇出洞一般从空隙间刺出,用的是剑法招式,直刺任天祈左肩,剑尖仿佛撞在了坚石上,裴霁眼瞳骤缩,任天祈左手一翻,柳叶刀化为一道弯弯的水流,顺势推开无咎刀,右腕微震,重剑如同山峦倾塌般压了过去,却见他刀交左手,刮面拦腰,疾转疾挥,重剑压身一刹,点滴鲜血已在刀上!
  危急关头,任天祈只得仓促变招,剑锋狠狠拍在刀身上,旋即向后疾退,白铜面具的细绳被劲风割断,腰上衣衫破碎,赫然多出一道猩红刺目的狭长伤口!
  与此同时,只听“当啷”两声接连响起,任天祈的白铜面具掉落在地,裴霁的无咎刀也离手没入树干,刀柄兀自震颤。
  李义喃喃道:“第九十八招。”
  胜负已分,任天祈却不觉欣喜,反而生出了某种隐晦的惧意,因有罡气卸力,退得也算及时,他腰上的伤口不深,但有一股灼感挥之不去,烧得他五内如焚。
  十年了,自任天祈内功大成,再没遇见过能破他护体罡气的人,何况裴霁还很年轻,所缺的不过是时间。
  裴霁抬手拭去唇边血迹,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任天祈的真面目,相传白衣太岁早年受了仇敌暗算,一张英俊的脸被毒水毁去大半,不得不以面具示人,现在一看,果真如此,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眉毛,皮皱肉枯,疤痕遍布,肤色也不均,说不出的怪异丑陋。
  任天祈倒是勉强维持住了宗师体面,剑锋挑起掉在脚边的面具,复又按回脸上,看向裴霁的眼神十分复杂,终是摇头道:“老了,后生可畏啊。”
  裴霁收敛心神,态度比先前好出不少,坦言道:“任庄主过谦了,你在百招之内打落了我的刀,是我输了。”
  任天祈笑道:“既是老夫险胜,就请裴大人暂收刀兵,在此做一位闲客吧。”
  裴霁受了内伤,此时也不好受,幸而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接下了这个台阶,走到树下一掌拍出,无咎刀震落在手,他回身看了李义一眼,点头算是应了。
  花园里罢战不久,便有程素商领着几名伶俐弟子进来,任天祈招她过去耳语几句,掩住上衣破口先行离开,想是回屋更衣去了。
  程素商走上前来,抱拳道:“时近晌午,客房里备好了热水净衣,我送两位过去,稍后家师在水舍设下小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李义如蒙大赦,自是无有不应,惊觉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便跟着两名卧云山庄弟子快步离开,裴霁也没推辞,由着程素商在前带路,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小独院外,房屋雅致,环境清幽,没有外人烦扰,可见用心。
  程素商在门口止步,单手向内虚引,裴霁正欲踏入,却听她突然道:“明日丑时,家师于后山小池塘畔静候裴大人,有要事相商。”
  这话说得极轻,几乎不见程素商嘴唇张合,待裴霁转头看去,她已转身而去。
  第五十七章
  外面远远响起一阵鼓声,想是到了寅正四刻,城门开启了。
  应如是一向少眠,即使和衣躺在床上,也是全无睡意,姑且闭目养神,身边人方才动静,他便察觉到了,只一动不动,犹在梦里。
  身为小管事,又是火宅里唯一的医师,十九每日要做的事着实不少,最近赶上换季,此间不少人抱恙,他怕病气传开,煮了药茶分发下去,再一一看过患者,对症开方,忙得脚打后脑勺,三更时分回了屋,差点倒在地上睡过去,应如是对这年轻人颇有好感,劝他上床休息,不想十九才睡了个把时辰,这就起身了。
  十九不知身边人是醒着的,小心翼翼地趿鞋下榻,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顺手关上房门。
  脚步声渐远,应如是睁开眼,他披上外衣,没走门,从小窗户翻了出去,绕到屋顶上眺望一眼,发现了十九的身影。
  天光将亮不亮,偌大景州城仍在夜色笼罩之下,火宅中大多数人还未起,四下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廊灯亮着微光,大门倒是开了,几辆满载货物的板车从长街尽头驶来,停在火宅门前的空地上。
  应如是一眼望见当先那辆车上打着卧云山庄的旗号,亮鼓声落下不久,城门开启才一炷香工夫,来自白眉山的车队却已抵达这里,必是提早候在了城外。
  犬吠声响起,十九快步赶过去,顺手推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门房,他拍了拍黄狗的脑袋,同车队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便让门房去叫人手过来帮忙卸车。
  应如是藏身暗处,看到十来个身穿短打的壮年男子鱼贯而出,想来是火宅的护院,他们从板车上卸下了各种各样的器皿,里面装满了美酒佳肴和粮油布匹,还有几只红釉酒瓶,上漆松鹤与金色寿字。
  领头的说道:“夫人亲口吩咐,今日是庄主大寿,大宴宾客,火宅诸位亦当共享喜乐。此间不许杀生见血,这些酒水菜肉都是料理好的,足够让三百人饱食,送到大厨房坐水温热,吉时一到,山上山下举杯同饮……这六瓶寿酒,分赠六位管事,每人加十两银,另有细布三十匹,给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添衣。”
  十九躬身谢道:“夫人所嘱,我一定如实转告总管,愿老爷长寿康安。”
  卸完了货,车队便离去了,十九招呼众人将东西搬进火宅,此时又有不少人醒转起身,见到这么多酒肉,再听说了水夫人的吩咐,纷纷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
  这会儿已到卯时,天空不再黑沉,云层里透出些微昏黄的光,外头街上也渐渐有了人声。东西太多,事情又杂,等到总管赶来,十九总算松了口气,将清点记账的工作交给别人,正要去看看病患,忽地想起来什么,猛一拍脑袋,匆匆告罪离开,应如是自然跟上。
  十九径自去杂物房提了笤帚、抹布等打扫用的工具出来,又提了两只小桶,穿过几重门廊,来到尽头那间小院前,没有推门而入,转到东侧墙外,这里有一丛交相掩映的细竹,穿过去就见到了一栋独屋,台基略高,三重阶,左右各一根楹柱,中间榆木匾额上有“静安堂”三个大字,墨染刻痕,年岁已久。
  后方不远处,应如是微微扬眉,想到十九昨日说过的话,再看他手里提着的打扫工具,心中有了数。
  一般来说,堂前是没有门的,静安堂却不止一道,只见十九从怀里摸了钥匙出来,打开第一道木门,一抹光透进去,照明前屋内景,四角各放一尊石人,中间空荡,正前方供着一对彩绘木雕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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