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任天祈见过李元空,我不能跟你一起。”应如是思忖一阵,抬头看向他,“水夫人允我留在火宅,她自己却不能久留,有时候‘瞎子’才能看到更多东西。”
  门外,乌云遮月,庭中有大风起。
  第五十三章
  一夜无梦好眠,待十九睁开惺忪睡眼,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先是“唔”了一声,再一抻腰,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醒了?”
  十九这才发现自己和衣趴在桌上,本该拥被而眠的伤患已是盘膝于榻,阖目掐诀,身上中衣汗湿,运功行气至少一个大周天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讷讷道:“李兄,我、我怎会……你几时起的?”
  昨日发生了许多事,他也深感疲乏,可这屋里容不下两张床,既已安置了伤患,十九便只能在桌上凑活一夜,本想着难以入眠,哪知不消多久便沉沉睡去。
  应如是虽闭着眼,但也猜得到少年人的脸藏不住心思,道:“也不过比你略早一些,白日里睡了太久,长夜辗转,不如打坐。”
  十九却知道武者一向警觉,何况是在负伤后与别人共处一室,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劝道:“李兄,你腰腹有伤,这几日还是静养为好。”
  “我明白的。”应如是忍不住笑了,“小兄弟你也该多加锻体,医者虽不必舞枪弄棒,但趁年轻练一练筋骨总是好的。”
  十九微怔,旋即想到自己抻腰时发出的动静,脸上不由一红。如此说笑一番,两人比之昨日又亲近了几分,十九趿鞋下榻,起身开门时状似无意地勾了下手指,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收在了掌心里。
  针是他昨夜关门上闩时放的,夹在门缝之间,卡在门闩下方,隐蔽难见,除了十九自己,任何人推门都会将之触落,它既然纹丝未动,说明昨夜无人出入。
  十九吐出一口气,心头轻松了不少,他在院里打了水,洗漱后转去伙房,很快带着沉甸甸的食盒回来,却在院门口遇上了水夫人和程素商,忙欠身见礼。
  “你这孩子,恁多礼数作甚?”水夫人的目光落在食盒上,“给李兄弟送去?”
  见十九点头,她又问了几句昨夜的情况,得知一切安好,于是让他前边引路,拢了披风与程素商走在后面。
  听得房门被人推开,应如是一手扯过外袍披在肩头,眼上缠着遮光的白布,全靠耳力分辨出三个人的脚步声,道:“小兄弟,可是水夫人与程姑娘来了?”
  十九想不到他的耳朵这样灵,遂如实回答,暂将食盒搁在桌上,程素商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抱剑站在水夫人身畔。
  水夫人笑道:“日头已高,妾身预备回庄,李兄弟既然住在舍下,便是客人,除却昨日说好的那些,其他不必太过拘束。”
  这般客套话,应如是听过不下千百句,酬对无有不当之处,水夫人这些年为任天祈打理山庄事务,与武林中的各路人士都打过交道,却是很少见到如此滴水不漏的人,昨晚程素商把守在侧,也未发觉有何异常,遂歇了旁敲侧击的打探,开门见山地道:“此间事,不可不告于外子,李兄弟既有为难之处,妾身亦不强求,却不知李兄弟是否有话要与我家老爷说呢?”
  应如是默然片刻,缓缓道:“任庄主在江湖上地位斐然,卧云山庄亦是闻名遐迩,明日寿宴必定热闹非凡,可惜在下无缘得见,唯有遥祝福长。除此之外,听闻任庄主好饮,而今不比当年,劝酒者未必意酣,望以康安为先。”
  这番话在十九听来实无不当,甚至有几分关切前辈之意,程素商却皱起了眉,唯独水夫人神色如常,温声细语地道:“好,妾身记下了,一定将李兄弟的原话带给外子,明日山庄遣人送寿酒来,用的是道家强身药方,李兄弟也可浅饮一盏。”
  说罢,她又对十九道:“你今日不忙别的,且将静安堂仔细打扫一番。”
  吩咐完这些,水夫人也不再多留,带上程素商离开了这里,十九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走远,回身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每人一碗五谷粥并一碟清淡小菜,十九还怕应如是吃不惯,却是正好合了他的胃口。
  两人对坐而食,也不讲什么规矩,十九见应如是动筷无碍,便端起粥碗小口喝着,忽听对面的人问道:“静安堂是什么地方?一时好奇,若是不可言说,小兄弟也不必为难。”
  十九放下碗,想了想才道:“倒没有不可说的,李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应如是道:“任氏火宅,据闻是任庄主在十年前开办的慈善堂。”
  “不错,当年战事未休,许多流民逃难过来,委实凄惨可怜,老爷动了悲悯之心,于是建立了这座宅子,收容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使他们不必沦为饿殍或落草为寇。”每每说到这里,十九都会肃然起敬,“这些人大多没有了亲友,死后也没了子孙祭奠,老爷专门辟出一个大屋,用来安放亡人之灵,逢年过节也好让他们受一炷香火,后来有大德路过此地,说是其间福德深厚,老爷便将任家先祖的牌位也请了过来,算是家祠了。”
  也正因此,一般人不得擅入静安堂,除任氏夫妇之外,唯有火宅的总管事能够进去收拾打扫,而今对方年纪大了,这差事就落到了十九身上。
  应如是听了这些,只说了句“任庄主宅心仁厚”,不再追问更多。
  两人用过早食,十九收拾好碗筷,又为应如是把过脉,亲自煎了一碗药送来,嘱咐他趁热喝下,便匆匆离去了。待到脚步声渐远,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应如是揭下遮眼白布,也不看手边的药碗,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帕包。
  裴霁离开时带走了那支黄玉蝶钗,却将此物留了下来,里面包着一根铁针,正是先前夜探荒宅时找到的,应如是把针和机括都给了裴霁,让他去查暗器来历。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白白胖胖的徐康看似体重笨拙,实是玩暗器的行家,单论这门功夫,恐怕只有散花楼的陆归荑能胜他一筹,那陈旧简陋的机括入不得他眼,外表平平无奇的铁针却让他上了心。
  “这一根铁针,实由五枚造型别致的曲针组合而成,打在木头、石头上都与寻常无异,可一旦打进了血肉里,便要从一化五,绽若花开,即刻穿筋透骨,若是强行拔针,还会加重伤势,阴损得很。”
  裴霁虽走,言犹在耳,应如是用两根指头捏住针尾,以巧劲将之捻开,果真同他说的分毫不差,旋即想到他们当时找遍了密室,只寻回十三根铁针,消失无踪的那一根八成如布置机关的凶手所愿,打在了后来赶到的某个人身上,若是侥幸不死,必有留痕。
  依徐康之见,江湖上的独门暗器多与独门手法相配,针与机括并非原配,在荒宅密室里设下机关的凶手也不是此针原主。
  先前为了调查白虎玉佩的来历,应如是与裴霁一路追溯到姜、赵两家的恩仇上头,对于那名凶手的身份,二人心中已有猜测,眼下得到了新线索,原本不甚明晰的地方也说得通了。
  赵家血案发生于十七年前,要真是任天祈所为,他布置陷阱的时间不会比这更早,而白衣太岁以刀剑双修见长,并不擅长暗器之道,却是宁可另造机括也不换用其他暗器,其中缘由定不一般。
  “徐康在景州蛰伏三载,认不出这暗器的来路,任天祈身边也没有精通此道之人,只是……现在没有,从前未必没有。”
  脑中思绪飞转如梭,将一条条或粗或细的线索交织串联起来,应如是拈着这五枚分解开来的细针,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准确来说,跟姜瑗一样,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与任天祈出身相似,她也曾是一名“猎手”,混迹于黑道各大暗榜,后来金盆洗手,嫁为人妇,可惜未等红颜见迟暮,已是为人所害,连带一双儿女也未能逃过死劫,如今只剩下了朽土一抔。
  应如是之所以对她有些印象,也不过是在记录任天祈情报时瞥见过三言两语,当中就提到了她的成名暗器,因其生平已没,没有细致描述,仅留一个名字——
  “任王氏,绣衣娘子,落地……生花。”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的刹那,应如是再看手里的铁针,脸色陡变!
  落地生花,“地”是皮肉筋骨,“花”是朵朵血花!
  第五十四章
  且说水夫人与程素商离了火宅,便乘轿子一路向城外白眉山而去,两地相距不远,轿夫又是壮年健手,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山脚下。
  与东西两座山不同,白眉山外有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杨柳青碧如浪,卧云山庄就在这片碧浪之后,它是依山而建,正门前蹲着一对威武的大石狮,上头悬有一匾,乃是任天祈年轻时亲手刻就,风骨遒劲,力透坚石。
  河上吊桥是一早放下来的,水夫人平日里出门在外,轿子概不落地,这回却停在了岸边,她皱了皱眉,程素商过来打起轿帘,脸色不大好看,低声道:“夫人,前头有阻,我们绕路从西门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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