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些事无不重要,只能裴霁亲力亲为,等他出来会合,至少是两三天后,应如是便在外城寻了个小佛寺借住,他虽未剃度出家,但已持戒修行,与住持坐而论禅,几成忘年交,顺利住进了一间干净的静室,同寺中僧侣们做早晚课,闲暇时独处室内,或翻阅经卷,或抄写书文。
  翌日,天光乍亮,彻夜未眠的应如是熄了桌上残灯,收起墨迹干涸的宣纸,正要去小院子里活动筋骨,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人在大门口起了争执,他本不欲理会,却不想那动静越闹越大,夹杂着老人孩子的哭嚎声,遂推门而出。
  小佛寺位于外城市井之侧,占地不大,闹中取静,这会儿天色尚早,少有人打此路过,奈何这帮堵在门口的人折腾得厉害,只怕很快要引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应如是披上外衣来到门后,见堵在门口的是一帮就地撒泼的乞丐,总共十来个人,多是残弱病孺,为首的是一名瞎眼老丐,昨日接待过自己的两个知客僧正苦着张脸与他们打商量,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僧人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当即心头火起,抄起拦门棍就要强行驱赶,年长的阻拦不及,眼看这棍子高高举起,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应如是竖掌道:“佛门迎客,来者纵有失礼之处,也不当轻犯嗔戒。”
  他看起来苍白清瘦,碗口粗的木棍落入其手却是纹丝难动,年轻僧人大惊失色,另一位年长的忙将他拉到身后,合掌行礼道:“罪过罪过,师弟他一时冲动无状,望请见谅。”
  应如是笑了笑,反手将木棍往地上一杵,无声无息,入石三分,石板地上赫然多出个寸许深的圆坑,周遭却不见丝毫裂纹,这一手不仅震慑住了两个僧人,还让门外那些试图闯入的乞丐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有那瞎老丐还在扯嗓子嚎啕,发现身边陡然没了应和声,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年长那位苦笑道:“您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些人……”
  原来,这帮乞丐与寻常的无家可归之人不同,多是遭受牵连的犯官家眷,他们被人从内城里赶了出来,做不来苦累营生,又被泼皮小吏们欺凌压榨,只好抱团求生,流窜在各个街头巷尾乞讨。
  “他们不是头回上门了,起初只有一两个人,我们施舍茶饭,还给了治病的药,哪知这门一开就再难关上,他们每日都要来,人也越来越多,且贪心渐起,望我们捐出银钱,这……如您所见,我们这庙小,香火不旺,供养不得这些人啊。”
  应如是听他语气愁苦,又瞥见乞丐们面露羞惭之色,心里便有了数,让僧人关上寺门,自个儿来到乞丐们面前。
  那根棍子还直挺挺地立在地上,这些乞丐不敢造次,瞎老丐也被身边人告知了情况,正想着风紧扯呼,肩膀上冷不丁落下一只手,吓得他亡魂大冒。
  应如是倒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见这瞎老丐手上有握笔生成的茧,身上穿着的也是破旧长衫,料来从前是个文人,而今却将最后一丁点体面都舍了,带着一群弱病之人与佛寺纠缠不休,恐怕是有难言之隐。
  既知这帮人是犯官家眷,应如是自然不会戳他们伤疤,还给一个手臂有伤的孩子正了骨,瞎老丐察觉他没有恶意,总算愿意开口了。
  “我们只是想活着。”老人混浊无光的眼里流不出泪水,“我们的家人,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得罪了达官显贵,就像我儿……他原是御史,参户部侍郎受贿鬻官,结果丢了自己的脑袋,他死了,家也被抄没了,我们被赶到这外城来,那些人的猢狲还不肯放过我们,什么营生都做不下去,只好讨饭,可就连这一口饭,有时候也落不到我们嘴里,只有在这佛门外……”
  因不知僧之故,本朝自建立以来便大兴礼佛,短短几年间,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开平城里那些个趋炎附势之徒再想要落井下石,也不会在佛门外动手,无论僧人们是否心甘情愿,都得看在佛祖的慈悲面上施舍一点吃的,这就成了瞎老丐等人的最后一条活路。
  虎吞狼,狼吃狗,狗咬人,当今世道不外如是,开平城内尤其如此。
  应如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此法虽好,但不可长久,诚如刚才那两位所言,佛寺无法供养各位,就算勉强行之,也怕升米恩斗米仇。”
  瞎老丐满脸通红,却听他继续道:“官府虽将你们驱逐出来,但不曾明令你们行乞度日,我看诸位尚有劳力,便是干不了重活的,也能教人识几个字,真正阻挡你们自立营生的是那些市井小吏,他们想逢迎上官却无计可施,只好拿捏你们,心性委实蠢毒,殊不知事已翻篇,徒劳无功。”
  “郎君所言甚是,可惜我等草芥之身求告无门,只能任小人作践……”
  “老丈既然知道佛寺大开善门,怎么不去光明寺呢?”应如是缓缓道,“小人固然可恶,却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你们若能从光明寺的僧人手里讨得一碗斋饭,今后便不会有人再来砸你们的饭碗了。”
  光明寺是这开平城内第一佛寺,位于长乐街西段,介乎内城与外城之间,达官显贵与平民百姓皆可去,每逢佛诞也会设棚施粥,功德使不知僧就在寺中修行,今上犹以太师之礼相待,其他人更不敢造次。
  瞎老丐一愣,讷讷道:“那可是……的地方,我们哪敢……”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应如是道,“既然想要活着,总得试一试吧。”
  他为瞎老丐等人指了条生路,又送出自己昨夜抄写的佛经,想来看在这一纸经文的份上,光明寺的僧人也不会吝啬几碗斋饭的。
  目送这帮乞丐相扶而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应如是身上,他却不觉得温暖,只感到阵阵寒冷上涌,人虽清醒,心已倦。
  第四十一章
  无独有偶,裴霁这厢亦是身心俱疲。
  正如应如是料想那般,他进宫后即刻赶去暖阁向顺元帝复命,三月之期未满,裴霁已将贡宝如数寻回,朝廷对浮山国总算有了交代。此外,他虽没能擒获沉船案的主犯,但手刃了谋夺玲珑骨的窃贼,还发现了有关护生剑大案的新线索,怎么算也是功大于过,顺元帝本应龙颜大悦,奈何……
  “臣无能,未及时洞察真相,使得玲珑骨毁于窃贼柳玉娘之手。”
  顺元帝不修武功,也不相信那些江湖传闻,可当他见着了宝匣里那根被烧焦的骨头,脸色竟一点点沉了下来。
  今上赏罚分明,裴霁寻宝破案有功,失贼毁骨有过,他得了赐服加俸的重赏,也挨了三十下铁鞭,上药时血衣粘连着皮肉,御医都不忍细看,裴霁却不吭声。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裴霁便去了琳琅司,找到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玉匠,让他验看那块白虎玉佩。
  老玉匠以指腹细细摩挲了玉佩好一阵,又照光、对水一一看过,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玉佩还给他,斟酌着道:“裴大人,敢问这玉佩,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霁有些不耐地道:“本官若是知根知底,还来问你做什么?有话直说吧。”
  老玉匠可不敢得罪他,忙道:“诚如您所料,这玉固然是上好的羊脂玉,但在这皇宫大内并不罕见,真正难得的还数精湛雕工,能将一整只白虎雕刻于方寸之间,头尾须发无不栩栩如生,爪牙尖锐,虎目灵动,非一般匠人所能做到,还得用上独门技艺……小人活了这些年,只在进宫前见过拥有如此巧手的人。”
  裴霁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是谁?”
  “是小人的师娘,她姓姜,祖籍景州,家中历代以雕玉闻名,可惜师娘出嫁前已经家道中落,后来亲友尽去,她自己也在小人进宫前身故了。”说到这里,老玉匠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娘故去后,小人再没见过这样独特的玉雕技艺了。”
  难怪他刚才会失态,裴霁垂眸问道:“景州姜氏的独门技艺,你敢确定?”
  “小人若无把握,也不敢回应大人。”老玉匠道,“玉雕一道,归根结底是眼明心通手灵巧,各家各人自有妙招,技艺侧重亦有不同,景州姜氏专注一个‘细’字,凡是出自其手的玉雕,莫不精细如真,这只白虎便是如此。”
  然而,这样的技艺实难学成,考验的除了天赋还有苦心,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姜氏技艺失传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霁看了一眼白虎玉佩,问道:“依你之见,这块玉佩约有多少年月了?”
  老玉匠道:“从玉质、样式和痕迹来看,至少百年了。”
  “姜氏玉雕技艺成名于多少年前?”
  “据小人所知,约莫是在前朝天佑年间。”
  那也不过百来年。
  景州姜氏技艺失传于前朝末年,白虎玉佩若真出自其手,只能是姜家败落之前的成品,而百年前的姜氏玉雕名声初显,谁会买来如此玉料请他们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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