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应如是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闭了闭眼,问道:“你还记得虞红英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吗?”
“是说她没等抵达邻县医馆,直接在半路动手的原因?”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这样做有何好处,再者……那个地方,不正是信上约定的交货点吗?”应如是皱起眉,“早在你第一次找上散花楼时,虞红英就将接货人给出卖了,可当你派人搜找威山,却是扑了个空。”
“毕竟通州的事闹得太大,对方但凡听到了风声,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
“不错,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应如是话锋一转,“从通闻斋灭门案发到玲珑骨失窃结案,前后加起来历时月余,涉案之人逐一现身又相继身死,唯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至今踪影未现,便是在我假借其名行事的时候,对方也未曾设法一探虚实,是否太过奇怪了?”
除非此人对玲珑骨的动向有所把握,且看破了他们合力演出的这场大戏。
茶盏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裴霁定定地看过来,沉声道:“你怀疑谁?”
“当晚在观音祠内,我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神像脸上的裂痕……”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那张面容,是被人一剑劈开的!”
接货人没有失约,他不仅藏了起来,还对虞红英打着的算盘一清二楚,故提前在必经之路上留下了这道剑痕作为警告,虞红英也是在这之后改变了主意。
“可在那时,此人没有出现!”裴霁眼中似有寒星闪动,“因为我们也去了!”
让虞红英看到剑痕,逼其提前动手取骨,对方无疑是准备截货,但应如是和裴霁分别跟在马车前后,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归途上也风平浪静。
“这人非但知道虞红英事已败露,还笃定我们会尾随而去,碍于胜算不大,于是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
连陆归荑都不清楚他们这次行动的安排,如何走漏了风声?
只能是那个人了。
裴霁的手又握住了无咎刀,他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应如是闭了闭眼,想到之前差点被自己忽略过去的细节,叹道:“最后一点不能算是线索,却是我怀疑他的开始……岳怜青说幽草受惊失魂,可她连我这陌生人的善意都能接受,怎会无缘无故对长兄一般的身边人避如蛇蝎呢?”
她的确是个哑女,但不聋不瞎,更不疯傻,可惜在此之前,没人听她说话。
裴霁一怔,旋即大笑,他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应如是紧随其后。
此时已过三更天,他们一路向西,沿途只见满城寂静,街巷幽暗,唯有零星几处还亮着灯,在这浓重夜色里忽明忽暗,如徘徊人世的恶鬼偶然眨动了眼睛。
点亮一盏灯笼,他们果然等来了夜奔之人。
第三十六章
“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位的本事,小弟此番可算领教了。”
烛光透过白纸糊的灯笼映在岳怜青脸上,他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抱拳一礼,佩服之意竟是发自肺腑,可惜面前两人都不会再被这谦逊有礼的表象蒙蔽了。
“陆归荑就这样放你离开?”裴霁手按刀柄,“真是好大胆!”
岳怜青却看向应如是提着的灯笼,里面那只白烛才烧过了头,遂苦笑一声,道:“阿姊若有此意,我也不会被两位堵在这儿了。”
说话间,包住右手腕的丝帕飘落在地,鲜血从一圈猩红伤口中渗出,一滴滴在青衣上溅开红花,只有细线缠绞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痕,应如是跟裴霁都在一瞬间想起了陆归荑的琵琶弦。
“以陆施主的武功,弦已上手,不难将你这只腕子切下来。”
“居士所言甚是,小弟自知不敌阿姊,只好用些鬼蜮伎俩脱身了。”岳怜青扎紧染血袖口,尚显青涩的面容上竟有几分沧桑之意,“阿姊向来心肠软,但是心肠软的人往往优柔寡断,她不肯放我离去,也不忍取我性命邀功,我却知道两位很快会发现真相,实在与她僵持不得,左右我这做小弟的已经对不住她,不在乎再多一次了……可惜啊,两位来得比我料想中还快,如此默契,不愧为师兄弟。”
闻言,应如是猛一皱眉,沉声道:“你知道?”
就连裴霁也是在见面之后才认出他来,应如是当初行事低调,四年里隐姓埋名,先前亦不曾与这少年相识,对方竟然知晓他的底细。
“李元空,伪朝第一高手不知僧的大弟子,曾任夜枭卫指挥使,四年前因护生剑大案受累,革职除名,下狱受刑,后逃出水牢不知所踪,化名应如是行走四方,于苍山脚下建翠微亭为不公者鸣不平,三年来七出苍山,办成七件难事,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为当今武林少有之仁侠,各路人士或有不识真容者,但都敬你三分,连寸草堂那帮恶名昭彰的杀手也要给你一些薄面。”岳怜青说起这些来居然如数家珍,也不知道他在暗中搜集了多久情报,又有多少耳目为其遣派。
应如是心里忽生寒意,他盯着这个青衣少年,道:“这么说来,你让陆施主去苍山寻我,为的并非是翠微亭主人,而是李元空!”
岳怜青颔首应道:“我想裴大人一定会跟过去,却不料两位久别重逢,不仅能收手罢战,还可妥协互助,看来传言也不尽然。”
裴霁没有被他这句话激怒,甚至弯唇笑了,道:“你恨我。”
岳怜青不语,转头看向他,眼中一片冷凝。
“也对,你既然是一清宫的余孽,自当恨我这叛徒,只不过……”裴霁的笑容里满含恶意,“那些软骨头不必多说,当年本官一把火烧了山门之前,挨个清点过满地尸身,上至代掌门,下至守山弟子,留名在册的一清宫门人共计四十七个,皆化为飞灰,你到底是谁呢?”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已迎面刺来,岳怜青右手有伤,改用左手出剑,剑势却无迟滞,须知一清宫武道兼修,剑法以谦冲为主,攻守进退莫不留有余力,少见先发制人、动若雷霆的剑招,只一霎,剑光已将裴霁上身笼罩,剑尖也逼至眉心。
无咎刀这才出鞘,没有直迎快剑,而是拦腰一斩,岳怜青转手回剑欲挡刀锋,软剑抖若灵蛇,正要将刀身缠绕住,这一刀未及近身,只为引开他的剑势,随即在剑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倏地向上斜劈,直取岳怜青脖颈!
应如是在旁看得分明,裴霁这招不是他惯用的刀法,反而像是他先前在画纸上见到的招数,同岳怜青的剑招出自同源,柔中带刚,绵延不绝,正是一清宫的若水剑,裴霁故意以刀使剑,不仅为了后发制人,还想激怒岳怜青。
岳怜青也认出了这一刀的路数,他毕竟年轻,哪怕知道裴霁是有意为之,仍然压不住胸中怒火,脑袋向下一偏,连人带剑从刀下旋身闪过,剑势由直变圆,荡开从身后追来的刀锋,复又回剑刺向裴霁丹田,正正撞在刀身上,软剑蓦地化为柔水,裴霁没防备他有此变招,一刀向前震去,脚下连退三步,只见腰腹上已多了一道血口,不似利剑所成,倒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的爪牙刮去了一层皮肉。
裴霁抹了把腰上的血,不怒反笑,道:“本官知道你是谁了……这一剑名唤‘无风生浪’,是连丹书那老东西的自创招数,不在若水剑法之内,门派里只有一人习得,你是他的儿子,连春生!”
连丹书本是一清宫的执剑长老,苍山一役后成为代掌门,他的发妻也是成名女侠,为救人而死于不知僧手下,独子连春生尚且年幼,丧母后难忍性情,小小年纪就闯出祸事来,还受了不轻内伤,被连丹书拘入禁地,一面疗养伤势,一面静思己过,哪知这一关就关到了一清宫遭劫,倒是让他捡了条命。
那时的连春生顶多十岁,虽为连丹书之子,但没有真正拜师入门,故不在弟子名册上,包括裴霁在内的几个年轻弟子也没见过他,事后带人搜刮禁地,为的是寻找藏宝,难免漏掉这条小鱼,谁能想到他不仅改名换姓,还成了祸患?
再一想“岳怜青”此名,倘若裴霁没记错的话,连丹书那位亡妻正是姓岳。
“家父也是你的师父。”岳怜青手腕一抖,软剑发出流水般的清悦之声,“不知僧那妖和尚连你这等欺师灭祖之徒都敢收入门墙,当真是吊睛虎养白眼狼,我等着看你二人将来的下场!”
裴霁冷笑道:“只怕你活不到那天了。”
他正要动手,肩膀忽地被人一拍,眼旁瞥见白影一闪,应如是已挡在面前。
裴霁曾为一清宫的弟子,岳怜青又是一清宫的后人,他俩相争,应如是本不该插手,但青龙湾沉船案毕竟关系重大,他看出来裴霁杀心已动,真让这人再出一刀,岳怜青不死也残,于是拦下了裴霁,道:“留他活口,让我来。”
他手无寸铁,仅一盏木杆纸糊的灯笼,蜡烛燃烧过了半,就这样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岳怜青却是半点不敢轻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