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这对夫妇的尸体才混入义庄的?”杨钊厉声喝道,“狡辩之徒,你的话就留到刑房里说吧!”
  下一刻,弦开之声不绝于耳,飞箭疾如骤雨,裹挟着冷锐流光,从四面八方射向应如是。
  没人看清他是何时动身的,只听得“咄咄咄”数十声闷响,箭矢落了满地,却没有一滴鲜血飞溅出来,所有人眼前一花,场中已没了应如是的身影。
  他在哪儿?
  念头甫起,迎面一道冷风如刀袭来,杨钊下意识往后退去,同时抬手横刀格挡,却觉胸腹一痛,面前原是虚招,应如是欺身在侧,手里寒芒一闪,半截刀刃抵上了杨钊的咽喉!
  “杨大人,你说着要抓我回刑房受审,可我看您这番布置,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意思啊。”应如是轻轻抬了抬眼,目光比刀刃更冷,“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
  第十二章
  应如是这一句问话,未能得到回答。
  若换了旁人在此,一旦被利器抵住了要害,即便不肯坐以待毙,也绝不敢轻举妄动,杨钊却不然,他只犹豫了不到一瞬,身躯猛地一倾,左掌全力拍出,竟是不顾生死,携虎狼之势攻向应如是。
  这一掌倘使拍中,应如是难免脏腑破裂,杨钊也得血溅当场。
  眉头微皱,应如是忙将手腕一转,脚下顺势疾退,刀刃也如蝴蝶般从杨钊喉前轻灵掠过,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杨钊这虎扑一掌与他擦身而过,悍然击在旁边那根碗口粗的柱子上,整个木棚顿时倾塌,而在第一根干草落地之前,应如是已飞身落在了十步开外。
  紧接着,烟尘四溅,杨钊从棚下疾步而出,没有急于追击,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横亘着一道红线似的新伤,因割得太浅,鲜血这才渗出来。
  他已知自己并非应如是的对手,出掌只为攻敌必救以自救,说到底是在赌命,结果不是他赌赢了,反倒是这人留了情,须知这一刀能够破皮,割断喉咙自然不在话下。
  半截刀刃没入地面,应如是开口道:“想不到杨大人的掌法犹在刀法之上。”
  静默片刻,杨钊冷声道:“你刚才为何不下杀手?”
  “人命终非草芥,若要杀人,至少得有个非杀不可的理由。”应如是道,“杨大人,你办案缉凶十余载,杀过罪不当死之人么?”
  杨钊没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一时竟不能答,半晌才骤然发笑,道:“你在为自己鸣不平?不错,我现在无法判定你是否有罪,抓捕你只因近日连发重案,而你有莫大嫌疑,可惜我技不如人,动用这般手段也不能将你留下,但你要出这座城,也是难如登天!”
  应如是淡淡道:“因为裴霁也在这座城里,你抓不住我,他未必不行。”
  杨钊的笑声戛然而止。
  “人不是我杀的,但你有句话没说错,我确是为了亲自验看尸首才来这一趟的。”应如是道,“此二人是在丑时前后被凶手提掌击破顶门而死,额面不见伤口,头骨已被内力震碎,这才使得血浆自七窍涌出。有这样掌力的人,要杀死一对不会武功的老夫妇,根本无需下此重手,若非寻仇泄恨,便是别有用意。”
  杨钊张了张口,缓缓道:“什么用意?”
  “这就是只有凶手心知肚明的事了。”
  “……你究竟是谁?来乐州城做什么?”
  应如是微笑,从袖里取了一物抛向不远处的空地,道:“我来找一个人,问其要一件东西。”
  杨钊下意识向那落地的物什看去,旋即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也身在场中,高声道:“拦门!放箭!”
  已是晚了。
  第二轮箭雨未及发出,西面墙头上已多出了一道人影,这院墙有两丈来高,蹲守在上的衙役们想不到会有人在顷刻间飞掠而上,来不及抽刀迎敌,靠近的两三人已被应如是拂袖扫下,四仰八叉地摔落在地。
  应如是无心恋战,纵身跃下院墙,转眼已消失在浓重夜色中。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杨钊疾奔几步便停了下来,知道追不上此人了。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被丢下的物什,定睛细看,原是块半掌大的铜牌,似被烈火灼烧过,边角已熔,依稀可以看出牌上刻了“通闻”二字。
  看清此物,再想到应如是的那番话,杨钊面色几变,他让衙役们都进来,自个儿转身回殓房取了纸笔,他不善丹青,却亲手画过许多张通缉令,但凡是亲眼见过的人,寥寥几笔便可让一个人的形貌神情跃然于纸上。
  不一会儿,杨钊叫来一个腿脚快的衙役,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画纸和验尸手册一并交给他,叮嘱道:“此人嫌疑极重,速去州衙上报,要当面交到裴大人手上!”
  这衙役也知道事态紧急,躬身一礼便拿上东西跑了出去,杨钊思忖了片刻,又让其他人先在周遭搜查一番,哪怕一无所获,也比在这儿干等着要好。
  若是可以,他还想亲自带队,或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奈何来前裴霁下了死命令,为防节外生枝,天亮前他必须在此坐镇。
  殓房的门没关,冷风席卷而入,白烛火光明灭不定,将杨钊的影子拉长扭曲得像个怪物。
  有那么一瞬,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杨钊感觉自己正被人注视着,他凭着本能转身,发现盖在烧饼摊夫妇俩尸身的白布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他们歪着头,两双空洞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习武之人不畏寒暑,杨钊却在此刻尝到了冷彻骨髓的滋味,他伸手去按刀,又忘了断刀已弃,摸空之后身躯一僵,好半晌才回暖解冻似的转手入怀,这次如愿摸到了实物,是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
  荷包里有只翡翠耳环,色浅玉干,银钩已暗,分明不知多少年前的旧物了。
  耳畔风声依旧,杨钊的心中却有歌声回响,伊人唱的是一首《新水令》:
  “杨花摇落匿芳踪,长河堤绿柳如梦。云鬓金翠翘,乌发玉搔头。细雨烟波,送君山水万重……”
  曲调声转驻马听。
  “暗香浮动,醉倚栏杆酒色浓。岁月倥偬,三尺青丝霜雪冻。含泪书成无处寄,欲泣难言双眉纵。弦泠泠,问明月秋风谁捉弄?”
  时隔数日,散花楼谢客牌未收,门前的两挂红灯笼也没点燃,大堂却迎来了一夜灯火通明。只见台上两抹倩影一坐一站,陆归荑拨弦,柳玉娘应声而唱,琵琶声幽怨动人,伴随一曲悦耳低唱,唱的是一支《新水令》,恍若推开一道烟雨重门,见着了伤心桥上断肠人。
  再观台下,虞红英撑起病体盛装作陪,偏偏唯一的客人虽懂音律,却不解风情,只顾饮茶听曲。
  不多时,一曲毕,裴霁这才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道:“好茶好曲好歌喉。”
  他坐在这里,也不过一盏茶、一支曲的时间。
  裴霁今天被知州烦得头疼,这人不敢违抗他,也不愿得罪死了五家大户,再加上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对持续多日的戒严令颇多怨念,夹在中间确实难做,只好硬着头皮与裴霁打商量。因此,当杨钊派来的人到州衙报信时,裴霁毫不犹豫地随其出门,问明情况后沉思几息,便来了散花楼。
  这些天,散花楼上下一干人等都不好过,十日期限将尽,看门的乍见裴霁近前,如同见了阎王爷,忙不迭去通知三位楼主,没过多久,不仅柳玉娘与陆归荑联袂而至,连缠绵病榻的虞红英也强撑着下了楼。
  出乎意料的是,裴霁进来后既不出言也不发难,先找了张椅子坐下,再说要听曲,也没指定曲目,只让她们挑一支拿手的唱。虞红英料他心中有事,不敢贸然开口触霉头,眼神示意两个妹妹应允,随即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亲自在旁陪侍,此时听他开口夸赞,非但不觉欢喜,反而提心吊胆起来。
  她小心问道:“裴大人既然喜欢,不如再来一曲?”
  “不必了,本官只是被人缠得心烦,一支曲足够静气了。”裴霁看向陆归荑,“当日在千帆口,本官与你说的话,都告知你两位义姐了吧?”
  陆归荑的手指触摸着琵琶背上那道刀纹,默默点头。
  裴霁又问道:“不知散花楼做了哪些准备?”
  这回答话的是柳玉娘,只听她道:“回禀大人,因城内戒严,散花楼门下诸人不便外出行动,既已定下诱饵之计,我斗胆将人手都收了回来,楼内一应大小机关皆已启动待发,但凡逆贼敢上门来,我一定将其引入陷阱,只是此法行险,还需裴大人把控。”
  “冯宝儿藏身无忧巷的消息,你们不曾走漏风声吧。”
  “性命攸关,万万不敢。”
  犹豫片刻,虞红英道:“裴大人,这几日您不在城里,我们从幽草那里得到了一条线索,她当日一早在巷口烧饼摊吃过东西,很快就人事不省,醒来已在藏宝箱中,这对夫妇恐有下药通贼之嫌。”
  “此二人在巷口经营烧饼生意多年,无忧巷的人都与之相熟,幽草不会无故污蔑他们。”提到这件事,陆归荑的脸色极为难看,“何况这对夫妇往日出摊风雨无阻,这次虽受戒严限制,但一连数天未见人影,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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