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陆归荑心里仍是惴惴,她在离开前又将货物清点了一番,连珍珠的数目、凤凰的纹路都记得一清二楚了,这才关箱上锁走出密室,从暗道离开了散花楼。
天边一抹鱼肚白。
街上已有了零星人影,多是赶路的行人和早起的小贩,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袅袅青烟,粥水和油饼的香气随风飘过来,总算让陆归荑有了活在人间的感觉。
陆归荑在一个小棚子前驻足,棚子下面支着烧饼摊,摊主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妇,这里离无忧巷很近,她收养的孩子们经常在这儿吃饼喝汤,陆归荑也习惯了在早起晚归时照顾夫妻俩的生意。
她要了二十个烧饼,摊主夫妇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陆归荑瞥见有几个客人在旁边桌子上喝汤,其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刚好用完了饭食,将几文钱交给老板娘,还夸了她手艺好。
随后,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袱,转身走出了木棚,刚好与陆归荑擦肩而过。
陆归荑听到了一声轻笑,微弱的气流仿佛羽毛般在她耳畔轻轻一扫,却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藏在袖里的暗器悄然落入掌中,她转头去看对方,竟连一个背影都瞧不着了。
青石长街,天色未明,是否有幽冥鬼魅尚在人间徘徊?
陆归荑只觉得不安。
她在无忧巷里陪孩子们玩了半日,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按照商量好的计划,陆归荑会在黄昏时回到散花楼,不料刚过晌午,就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急匆匆跑进了小阁楼,连声唤道:“阿姊!阿姊!你快回散花楼,出事了!”
陆归荑收养了这么多孩子,自个儿又是大忙人,没法做到时时看顾照拂他们,好在她有一个得力帮手,便是眼前这名为“岳怜青”的少年,六年前被她在水边捡到,如今已是舞象之年,算是这帮孩子的头儿,胆大心细,做事井井有条,连虞红英都有过招他入散花楼的想法,只是被陆归荑婉拒了。
她从未见到岳怜青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神情,心下打了个突,连忙拉他到僻静处说话:“怎么了?”
岳怜青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道:“人……人头……”
半个时辰前,散花楼刚打开一楼大门,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戏台、赌场和妓院,哪一种都不是白天该做的生意,而这人也并非为了寻欢作乐,他将手里的包袱一抖,裹在里面的一只锦盒就被抛了出来,稳稳落在了戏台正中央,紧接着,一颗沾满石灰的人头从锦盒里滚了出来,那是个壮年男子,兀自死不瞑目。
待陆归荑疾步赶到散花楼,虞红英跟柳玉娘早已出现在戏台上,她们脸色煞白,死死盯着这颗人头。
她们显然认出了这颗人头是谁的,陆归荑也认了出来——
寸草堂现任总堂,温莨!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目,灭门以人头点数,竟也有被人砍下脑袋的一天!
一瞬间,陆归荑手脚冰凉,她僵硬着转过身,看向了那个正坐在戏台下第一把官帽椅上品茶的男人。
他很年轻,身材高瘦,上着玄色锦衣,下穿厚底皂靴,鸦羽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白净的脸,像是画里的人,唇角还带着笑。
可惜这笑不达眼底,眉目间含着一抹锋锐煞气,陆归荑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觉得颈间一凉,如被利刃割了喉。
这正是她今早在巷子口遇见的人。
他身上少了一只包袱,手边多了一把刀,刀未出鞘,已有无形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奉天杀伐,无所归罪。
他就是裴霁!
第三章
青龙湾沉船案发第三日,六百里加急文书已飞传入京,消息未经通进司,直接报送内廷,犹如一瓢冷水倒进了沸腾油锅里,帝王震怒,诸臣亦为之心惊,夜枭卫现任指挥使连夜被召至暖阁。
二月初八,子夜时分,浮山使船离奇沉没于青龙湾,而在数十里外的丹阳渡口,负责接应使臣的官兵也尽数遇害,城内竟未能觉察异动,待到天明时分,鲜血染红栈桥,凶手已然遁去无踪。
由此可见,青龙湾沉船并非意外,而是一场人祸,朝廷固然能暂时隐瞒事实、将此案定性为触礁沉没以应对浮山国方面,但不可不暗中彻查。
依照常理,本案应由大理寺专司侦办,其余部堂协从,顺元帝却执意让夜枭卫一力接手,盖因文书上提到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道血印,画的乃是一柄小剑,两指宽,四寸长,剑刃处写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字:护生!
饶是裴霁心性非凡,见此也不禁变色。
他见过这样一柄小剑,在本朝高祖皇帝姜定坤的尸身上。
本初四年七月,大燕江山初定,高祖为表正统,不仅对自己的先祖进行了追封和追谥,还要前往凌山封禅,不料在大典前夜遇刺身亡于行宫之内,喉咙被一柄四寸小剑洞穿,刺客杀出重围后销声匿迹,至今不知所踪。
那柄无鞘的小剑上,就刻了“护生”二字。
时任夜枭指挥使的人并不是裴霁,但他亲眼见证了此案引发的一场场腥风血雨,四年来无一日胆敢忘记,如今护生剑重现江湖,无论幕后黑手是否为当年真凶,朝廷都不可能善罢甘休,案件被移交到夜枭卫,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裴霁自是不敢有所异议,即使顺元帝只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期限看似不短,奈何这事涉及邦交,又与悬案关系匪浅,无疑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若是逾期未能侦破,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有道是“祸兮福所倚”,裴霁自知根基深浅,能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已然不易,若要更进一步,就得险中求富贵了。
前脚离开暖阁,裴霁后脚便飞驰出京,一路抵达丹阳渡口,因青龙湾已在七年前被划给了浮山国,丹阳附近水寨无法组织人手前去打捞残骸,线索只能从渡口处寻,好在当地官府晓得轻重,早早命人将现场严加封锁起来,一应尸体都被收入殓房,裴霁甫一到此,便可着手调查。
他先去了殓房,此间共计二十四具尸体,均是被一刀毙命,身上不见多少挣扎打斗过的伤痕,仵作曾以银针验毒,不见发黑迹象,裴霁命其剖尸再验亦无所获,再到渡口,栈桥上鲜血已干,万幸近日不曾下雨,痕迹得以保存。
裴霁杀过许多人,血迹于他而言是司空见惯之物,故一眼就能察觉不对——此处死了二十四个人,栏杆上竟少有飞溅血点,血迹大多出现在中下位置,最高不过人腿,可他们的致命伤都在颈部、心口这两处。
此外,死者都是身怀武艺、腰佩刀剑的官兵,倘若遭遇偷袭,若非弓箭、暗器之类的远程武器,很难在一瞬间将他们全数击杀,只要有人反抗,必会留下痕迹,但结合仵作尸检和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并非如此。
换言之,那些人在被利刃刺中前,已经倒在地上了。
案发深夜,距此最近的岗哨位于两里外,要在极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放倒二十四个人,让他们连放出鸣镝示警都做不到,只能是用了迷药这类鬼蜮伎俩,尸身验不出余毒,厨子也被挨个查过,那么……
裴霁忽然看向了后方一根灯柱,问道:“这几天,你们动过那里吗?”
跟在他身后的文吏一怔,连忙道:“回禀大人,我等谨遵命令,不曾有人擅自触碰这里的一砖一瓦。”
仲春夜,渡口临海,风自岸边吹向海面,若是裴霁要动用迷烟之类的方法,一定会选择在这根灯柱上动手脚。文吏话音落下,裴霁飞身落在灯柱上,探手将罩子里的烛台取了出来,蜡烛早已燃尽了,只有堆积的蜡油凝固在上面,他用指甲挑起一块捻碎在指间,细细嗅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异香。
渡口戌时点灯,迷药提前混入了蜡烛里,一经点燃就开始挥发,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却足够隐蔽有效,等站在下风口的人意识到不对,已是晚了。
此乃绿林匪盗惯用的手段,但匪盗只为求财越货,即使盯上了浮山国的贡品,沉船捞宝已然足矣,犯不着大费周章对岸上的官兵下手,还故意留下印记,这分明是做给朝廷看的。
裴霁垂眸看着手里的烛台,又看了眼地上的血印,忽地转身向殓房赶去。
仵作正收拾着验尸工具,房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一见是这尊大佛折返回来,忙要下跪行礼,却听他问道:“这些尸体身上所穿的衣物被你收在哪里?”
殓房收尸自有规章,仵作将存放死者随身衣物的箱笼打开,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每套衣服上还做了标记,裴霁将它们在桌上平铺开来,很快盯住了其中沾染血迹最多的那一套。
这些死者身上的血迹大多集中在领口和前襟位置,其余部位沾血较少,唯独这件衣物的下摆与袖口均有溅射血迹,配套的官靴鞋底亦如此。
“这套衣物是谁的?”
仵作指向最右边的那具尸体,此人的致命伤在颈部左侧,皮肉裂开,几可见骨,裴霁伸手在伤口附近摸了片刻,嘴角慢慢上扬,眼神却变得阴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