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李世民难得一夜好梦,不过因为睡得太早,他半夜就醒了。月光透过绢纱罩住的窗框洒进,轻舞的纱幔在月色下成了银色白绦。他探手摸到枕边的指环,将之捏在手中下床,就穿着一身杏黄的寝衣走向殿门,想去外面透透气。
殿门从里打开,李世民出门看到尉迟敬德就守在门外,披挂戎装,左手长、枪,右手钢鞭。两人四目相对,都睁大眼一时无言,还是秦琼见皇帝出现放下金锏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手示意跪着的二人起身,好奇问:“两位将军何以半夜不睡,到朕的寝殿门前来做什么?”
秦琼道:“臣听闻殿下被魑魅鬼怪搅扰,特与尉迟将军一同前来为陛下值宿。陛下放心,有我二人在此,任何宵小鬼怪都休想吵扰陛下清静。”
将军一席话正气凌然,虎目不怒自威,那眼神穿透人心,任何鬼怪化人在他们眼中都将无所遁形。李世民心中一暖,本不愿因这点事就惹得朝上朝下紧张,没想到他们还是知道了,为了不让他忧心,还悄悄前来宿卫,是准备当无名英雄么。感叹着摇摇头,并没有追究他们手持武器不经皇帝首肯就自作主张在寝殿前的罪。
“两位都是忠臣,辛苦了。”说着指了指两位将军眼下淡淡的乌青。熬了半宿夜,尉迟敬德面黑如炭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秦琼脸上可就很明显了。李世民打趣道:“二位忠心可比日月,朕甚是欣慰。只是到底是血肉之躯,一两日还好,要是再多几日,朕担心你们身体会受不了。”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这话是要让他们离开的意思,抢先道:“陛下,我们没事。”
“诶,你们都是朕的好兄弟,你们不在意自己,朕可是会心疼。”李世民想了想,“这样吧,朕明日命阎立本为你二位画像,悬于寝殿门上,鬼怪见了同样不敢入内。从今日起,你二人就是我大唐的门神了。”
得皇帝钦点自然高兴,秦琼忙不迭跪下谢恩,只是尉迟敬德脸上有些纠结。李世民敏锐察觉到他心情低落,便让宫人先带秦琼去宫中为值夜的官员所设置的官署休息,单独留下尉迟敬德将他带进自己的寝殿坐下问他。
“朕看你有心事。”
尉迟敬德摇头。
“尉迟将军瞒不过朕,你应该知道,朕的感觉一向敏锐。”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喊他尉迟将军这样生疏的称呼。除了最开始他加入唐军时,彼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这样称呼过他,后来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李世民一直都是称呼他的字。
他还是这样精明,一点事也瞒不过他。
尉迟敬德一咬牙,跪下道:“既然陛下要臣说,那臣就说了。”顿了顿,嗨了一声气闷道:“蒙陛下信赖,臣得到的已经够多。臣本不该奢求,只是初闻陛下受鬼怪搅扰,秦将军邀臣一同为陛下宿卫,臣心中却有一丝窃喜,自那件事以来臣一直未与陛下在私下见过,想着能为陛下宿卫,即便见不到也能寥慰一二。而今陛下借口担心臣的身体要支走臣,臣……臣辜负圣恩,实在高兴不起来。”说完一撇头,梗着脖子不再言。
李世民见他一脸郁郁,起初还纳闷自己莫非好心办坏事,听尉迟敬德讲完,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气笑出来。
这位将军把对他的感情已经摆在明面上。虽然不求回应,但也着实令他烦恼。
喜欢上皇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两人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君主。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威。尉迟将军虽然外表粗犷,心思却细腻。然而「情」之一字实在燎人,他自己明明清楚,却越陷越深。不,倒也不是越陷越深,只是面对君主对魏征那个酸儒都比对他上心,将军有些吃味罢了。
“敬德。”李世民长叹一气,起身背对尉迟敬德轻声道:“以前还在做父皇的臣子时我就一直在想,为何古来君王建立功业后都要杀功臣,虞世南对我说,是因为那些功臣之前都与君王关系亲密,而一旦成为君臣,他们之间就会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臣子还念着君王的好,但君王却变了。处在不同的位置,他们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有些事是碰不得的,一旦碰了,最后食恶果的一定不是君王,而是臣子。”
“开始我觉得这话简直谬论,后来因为父皇,我稍微明白了点。登基以来,我一直尽力保全你们这些功臣,只是对于你,我一直心有愧疚。”
李世民刚刚那番话确实冷漠,正如他不久前所言。就算是将军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被他的话语伤到。
尉迟敬德低下头,不太明亮的烛火下黝黑的肤色看不出将才的神情变换,当听到李世民居然主动说对他心怀歉疚,尉迟敬德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怔愣道:“陛下何出此言?”
“那时的我还太年轻,为自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自傲。你对我的喜欢,我认为是理所应当。若我当初不那么骄傲,不那么贪婪,不因父皇对我的苛责而转而向你们汲取温度,如今也不会是此种局面。”李世民蹲下身认真盯着尉迟敬德,把自己的手放进尉迟敬德的手中。这只手上布满长年使用马槊留下的老茧,粗糙生硬,却很温暖,带给他许多心安。
他低眉自嘲笑出声,毫不避讳道:“我故意避开你,也是怕朝里那些人精们看出你我还有别的关系。我想做千古明君,不想百年之后就因为这些事被后人拿去做谈资。”
“可……”尉迟敬德喃呢,浓眉紧蹙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臣从不求陛下回应,唯求能够一直守护在陛下身边。”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要我的回应,我才会愈发觉得有愧于你。你救过我数次,我许以富贵荣华,而你对我的好,我又拿什么来回报?”李世民反问他,把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难题交给尉迟敬德,期望能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尉迟敬德沉默,当然有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与他最初承诺的相悖。他并不想让李世民有任何压力。
“你看,你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李世民拍拍尉迟敬德胸口,低低笑起来,“我知道你其实有答案,但这个答案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所以只有我自己选。我的第一次选择,你不接受,那就唯有第二种可能。”
他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月,眼底波纹流转,明明暗暗,再转过来看向目光习惯性落在他身上的将军,那深眸后面所藏的太多情绪,无人能猜透。
原来他方才所讲的话是这个意思,尉迟默念。他知道这位军功起家的年轻皇帝既然说过会保全功臣,就不会真的要杀他们。而解决这种事往往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外调,眼不见自然就迎刃而解。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感觉尘埃落定的尉迟敬德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寻常人都会为自己真心付出没有回报而怨恨,但他却没有一丝类似的情绪。
许是源于这份清醒,他向来磊落,喜欢就是喜欢,从不屑掩饰。要是喜欢的那个人觉得他的这份感情是种麻烦,那他也不会多做纠缠不放之举。
这一眼便是永别,或许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回到长安来。于是他跪伏下身去,刚要开口,一股力道强硬将他拉起来,人体的温度投入怀中,烫暖了冰冷的甲胄,耳边听着另一人融融呼吸,连对方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你不会要辞官吧,我不许你辞官。”李世民强硬抱住他。年轻的皇帝就是个幼稚的坏小子,故意话说一半想看看这爱吃味的将军会作何反应。
结果一看尉迟敬德想通似的跪下向他磕头,他瞬间慌了。
眼前这位将军既然能够说出如果再不下决心夺权那他即便不忍也会离开的话,难保此刻不会来上一句为了不让陛下为难,所以臣决定辞官不干了回老家。
这一慌就稀里糊涂把主动权在各有想法的情况下交出去,李世民主动道:“这些日子我连做噩梦,建成和元吉……还有那些死于我手下的冤魂都追着我,他们都叫嚣要将我拖入地狱。就在我苦于挣扎之际,是你救了我。”他头搭在尉迟敬德颈窝处蹭了蹭,一只手缓缓抚上尉迟敬德的脸,手指顽皮的划着圈搅着将军浓密的胡须。
他无奈道:“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你都救过我。你如此强硬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这样叫我如何真的狠心辜负你一腔情谊,而且我也发现,我放不开你。”
尉迟敬德瞪大了眼,怀疑自己刚才出现幻听,陛下说他……他放不开我。
不等他回话,李世民起身从一个盒子中摸出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从即日起,你我朝堂之上仍是君臣,你护我大唐河山,私下里你要是想见我……”止声,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有些羞赧道:“就把这个玉佩交给汪敬,我会让他在长安置一座私宅,你我可在此处相会。”
尉迟敬德缓缓将被握在皇帝手里的手抽了出来,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李世民眨眨眼以为他是要拒绝,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拉下脸表明心意,竟然被拒绝了?!他果然想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