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窦止哀冲鸽子招手,鸽子看他一眼,振翅飞走,转眼融入到云层中。
天边照旧是冬里黯淡的云色,如今的淮越正等待拥抱近在咫尺的年节。谣言里‘见了底’的粮
仓至今仍向外吐货,在中间一段紧巴巴之后,陡然又变得大方,也叫谣言更没人信了。
而张老板也迎来了迟到的窝火。
“这是怎么回事?我把家里生意交与你管,结果你又是怎么对祖宗辛苦赚来的产业?!”他嗓门大,眉心间涌动的却是不安。原本舒展的白面挤皱在一起,一团青黑,像是糕点上生的霉斑。
张二唯唯诺诺,半点不敢开口言语。而张老板身后的妻子不发一语,脸色真切做了病一般大苍白。
“你,你先出去——好好想想,怎么对得起我与你母亲......”
眼前的木头愣子三棒子打不出一句回应,张老板气到极致,却只觉胸口漏了一段气。他赶走张二,自己在原地打三个转,直到被段氏叫停。
“你急什么?”
“我怎么不急?!你怎么不急?”
对面一双眼睛在恍惚中化作白条鱼一样,每一道闪光都是鱼的鱼鳞。这样冰冷的苍白不会叫人错以为是泪滴,反而是已经被拖着沉到水里去——在水底,在激即将溺死的时候回光返照,这样才看得清鱼鳞——像是长在身上的牙齿。
之后神识消解,那鱼就要把肉身啃食殆尽。
张老板不自觉后退一步,可这一步却好像把段氏激怒。她实在是位年轻的妻子,张老板享福许多年之后,才惊觉他的继室脸上的狰狞和厉意。
“你想去找沈州牧告饶?”段氏一贯是不好说话的性情,这份刁难落在儿媳妇身上怎样厉害,张老板心里门清。可这时候只单单一句指到他自己身上,立刻就啃开他的皮,转眼钻到肉里去。
“你真的想去找沈州牧告饶?”她抿起嘴,眉眼垂得更低:“你犯什么傻性?你以为这会跪倒在官大人的堂前,磕头认错,又或者把家产捧着交上,那沈大人就肯饶你的性命?”
张老板没吭声,段氏立时便笑。她斜着眼睛看着共同生养一个孩子的丈夫,犹如看着一滩没有骨头的粘腻的肉。而张老板还自诩家主,被小自己许多的妻子拿这样的眼神看待,立刻便心中盛怒,连原本挂在嘴边的,说段氏‘出身官家,脾气大,规矩多’的得意话也再劝不了他。
“你将我害到这样地步,还有脸在这里说风凉话?”他喘一口气,并没有就此住口的打算:“你可知这事一但败露,整个张家就都完了!你不为我想,也不为你的孩子着想——毒妇!毒妇!!”
“我将你害到这样地步?”段氏站起身,几步到张老板跟前:“你做下这腌臜营生的时候,我才刚回走路——我将你害到这个地步?”
房里一时没有交谈,只有呼哧呼哧粗气盘旋在耳中。腾腾的心音叫张老板知觉,原来段氏也怕得很了。
这样想着,两个人竟都渐渐平复。
“当年封山封矿,张家的生意占不到首位,自然不能只等着人家讲我吃了。”张老板垂下眼睛,白面上的霉斑扩大,只看一眼都叫嘴里发紧,几欲作呕。
“矿石是你收,东西是你打,连马队都是你派的——”段氏冷笑,许多年心存侥幸,以此结交南地大族,好处利处受用,这会再说无奈未免太可笑。可她自己也不肯就这样丢了性命,因此讥讽收去,转而又是一派体恤:“把柄叫人家捏住,事到如今,也只能......”
“那沈言呢?”张老板这会口不择言,深切痛恨起这年纪小他许多的州牧:“那伙人这会忽然装模作样起来,听了咱们的话也敢不认错,定然是得了他撑腰了!”
“只是怎么偏偏是这个当口?他为什么在这会忽然对着咱们这边发难了?”
除了最开始隐约的试探,更多时候,以张家为首的商户和府衙是真真切切的井水不犯河水。
张家不在林言设计的商路上使绊子,官府也没对张家至今垄断工匠的行为多加指责,只老老实实养着一堆女工。
而在当作工钱分发的粮食确实紧巴巴之后,张老板等人却是叫人发出些似是而非的议论,但为的也不过是叫自家囤的东西好卖罢了。
且直到那会,官府也是没什么表示,更没听说有谁探查的。
没有先兆,直到这个敏感而暧昧的时机......
张老板担惊受怕,却甚至不能确定林言到底有没有拿捏住他私底下的生意。
若是没有,这会把他诈出来不就自投罗网去送死?
可若是抓住了,他不立刻动手,却好像戏弄人一样轻推慢进......
不行,不管是什么缘由,他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我记得你还有一位姨母寡居在南地?”
段氏因张老板忽然道问询一怔,旋即便领会他的意思。
“确实,听闻她老人家病得不轻,眼看年节,只怕她心觉冷清,咱们实在也该去探望一二。
“那就把三小子也带上,他也大了,该去正经拜拜长辈。”
二人说完又对视,段氏不做声出去准备。
只是出院子时,她却生出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紧的恐慌。
身边的丫鬟跟着她不解回头,正见一只缺了尾羽的大鸟停在墙头——
残存的长羽垂落,血一样沿着白墙滑落。
第182章
驱虫咬香以止祸
“这会淮越的东西——实在是周到得紧。”桌上的算盘劈啪作响,管账的手指如飞。他一面记账一面算,抽空还摸摸自己的长胡须,末了笑眯眯跟掌柜的道:“您瞧,今年省下这个数儿。”
“正赶着这会多加买卖。”省钱还得好处,掌柜的也尤其高兴。他斜眼看看外面街道,暗自思忖这会南地街上的巡逻官兵怎么一日赛一日多。
不是打仗?怎么不守城去?
倒叫他们这些做小买卖的为难。
“这会生什么气?”账房和掌柜是多年的老兄弟,这会见掌柜摸鼻子,立刻就知道他要打什么喷嚏:“你还怕出不去?咱们这是正经买卖,民生根本。不过是因为打仗严谨些,又不是头一回,做什么丧气?”
淮越今年迎来新州牧,不好说怎么整治,但各行各业也都带了活气。那年轻州牧这会愿意吃亏要名声,东西不差,价格却低——连最叫行路商人们头疼的拦路钱都打下去,叫他们乐得给沈州牧面子的同时,也不必非得绕过淮越去远地。赶着先头多做做淮越生意,等以后真的起来,还能叫那沈大人领他们一个情。
账房看着册子上的数目很高兴,近在咫尺的硝烟扫不了他的兴。他在这里见过王爷的尾巴,也历经秦家父子的战役,从来没见过哪一次真的威胁到南地。
这是边城,守城的将军都是万里挑一,个个都是万夫不当的好汉。
“赶着新年,咱们再走这一趟,给来年开个好意头。”掌柜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怀好意地跟老伙计挤挤眼睛,对即将再赚一笔封金感到高兴。
“唉,我听说你采买药材那会,也见着那州牧了?”
“见着了,你这会没去多可气——那大人,嚯,年轻,气派——说话还和善,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掌柜这般说,脸上却满满都是回味,显然十分受用这份客气。
“你这老小子——”账房知道他的性子,这会绷不住笑。曲起指头在柜子上敲一敲,比划一下:“你可别忘了事儿。”
“知道,知道。”管账的点头,说来却又有些忧虑:“这会营里用的药材多,都悄悄的......你说,这次打仗是不是太要紧?”
“三小子不是说了吗?秦少将军领兵,打得那些南蛮子屁滚尿流的——”
“那怎么要这么多药?”掌柜的伏低身子,轻声道:“我还听说,粮食也紧着收呢......”
“你做梦似的胡乱猜,说多了仔细自个脑袋。”账房白他一眼,又道:“你也知道,三小子最爱吹牛皮,他说爬到城墙上看了,没准就是窝在墙根底下打一瞌睡。”
眼见掌柜的又有话说,账房眼眼珠子都要瞪到房梁上去。
“成啦,成啦,我这就走了。”掌柜的不在老朋友这里招人嫌,整整衣裳,又穿上毛褂子:“我把小幺留在这儿......”
“你放心,我保准替你看紧了少掌柜。”说到看着长大的小侄子,账房一直跟掌柜抬杠的嘴却多了笑意:“你放心。”
知晓老友靠谱,掌柜的学着江湖人的做派拱手作揖。随后又跟门口的儿子多嘱咐几句,这才安心带着商队往淮越去。
这一队行商如一管清烟,曲折蜿蜒着,由最南到稍北的南边。期间被守城盘查刁难,打个结,但最终还是要继续飘远。
青白的长烟缭绕飘散开,其上是五彩斑斓的纱绢。
淮越多虫,所用颜料又是草植调染。未免路途辛苦,纱绢成形后便要多加一道工序避免虫害。这件事也是织女们自己摸索——这许多日子以来,淮越人也认清这书塾不只是州牧垫政绩的玩笑,于是便有越来越多人愿意投奔到主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