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便是此事,轻易说去,又有几人能信?蛮族多年打不过来,百年来边城坚如磐石,莫说我,平平叫大人听去,难道就会立刻着急?”林言说到此,语调陡然一沉:“且正当紧的南地边城都未上报,你我报去,难道是明说那边失职?”
  林言不好跟杨治中说太上皇的事,若不是一个人办不成所有事,他也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府衙里其他人说的不错,林言这样重用杨治中,其中便有他家利害简单,与岳家也不算亲密的原因。
  而且,此事与旁人说都有泄密的可能,唯独对杨治中是一次立功的良机。
  蒙白的窗户上面,没来由映了一朵花的虚影——一颤一颤的,也不知是正随着风招摇,还是压根就撑不住落下去。
  贾妃的事是一个前兆,京城的皇宫一定发生了什么。林言双手交叠盖在眉骨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彻底融入阴影。
  窦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淮越?
  心里揣着千百疑虑,但杨治中还在眼前。林言因为自己的隐瞒对他有些愧疚,这时更不愿叫他更多劳心。
  “大人,下官如今唯有这一事不明——您分明预测南边异动,如今虽说还平静,可万一之后暴起战事,被打个措手不及,岂不是要落下失责的罪名?”杨治中盯着林言,他一点也瞧不出那阴影里的情绪:“即便不叫百姓知道,但府衙中总要早做打算。”
  “淮越人困兵疲,即便准备,难道还能置办新的兵马甲衣?”
  林言一句话叫杨治中哽住,他晓得如今叫百姓过个饱暖的年节已经是幸事,实在拿不出额外的钱整顿州兵。而林言这时又放软语气,他猜出一些太上皇在这件事里的主意,虽不好跟杨治中明说,却也郑重道:“大人不必担心,上头自然也知道淮越的情况,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有一队精兵正往这边过来。”
  “大人?”杨治中一惊又一喜,好像画靶射箭,又好像他本心也期待如此。这时候还没什么凭证,他却已经不自觉往林言的观点上靠过去。
  这也不是忽悠人,林言对自己的推测几乎十拿九稳。只是林言仍然在心里叹气,暗道管束自己的命官莫非是打了瞌睡,不然怎么在自己的命书上留下这样多的昏黑?
  这一段时间还偶尔下雨,冬里水汽也算充足,坠在屋檐上,雨粒子像倒悬的星。这星好像也偷听秘语,但太沉重,于是撑不住跌碎在地。
  但这样的的星时刻跟着他们,不止听那不可声张的秘闻,也听彼此的低语。
  黛玉、林言都对淮越有特殊的感情。
  苏州、扬州是家。京城也是,只是住得最久,也留下最多苦痛。而遥远的淮越没人识得,褪下身上的壳,一门心思做事反而好受。
  院里在冬天,花却宛如开在春日。黛玉莫名担忧这是透支了春时的气力,但转念一想,道总有人一年四季都是好兴头。
  这会不在屋子里,两人并排在后院里走着。当初立了大功的菜蔬还留在那里,骄傲地与花草分享同样的光束。黛玉没说话,她的眼睛却不自觉随着林言飘飞起来的发带移动,飘飘忽忽的好像儿时记忆中帐子的边角。忽然探来一只手,佛奴就这么进来了。
  黛玉已经许久没叫过‘佛奴’这个乳名,盖因只觉不再靠神佛保佑。
  那帐子里的手和伸进帐子里的手都在摸索,而今还紧紧牵在一处。
  雨又下起来了。
  “若是顺利,咱们推测的精兵过几日也该到了。”林言撑起伞——他出来时见着一朵黑云过来,就提早拿了伞在手中。这会把伞布展开,眼前的花却更鲜艳起来。
  雨也不算大,打在伞布上,好像是伞的呼吸声。
  “你说领兵的是谁呢?”
  “秦将军对南地熟,今上想来不会放手。再有一位是太上皇的人,我虽也认得几个,但这会却不好评说——可能是方将军。”林言顿一顿,低声道:“若是来,一定是方将军。”
  他自得了点太上皇的信重,那一系的官员就把他当个后起之秀。又因为林言的特殊身份,在太上皇那边得信任的更是猜测出林言的作用。
  这也算个好处,林言自己身后亲族不靠,这会倒也算凭空多了许多‘交好’的同僚。
  黛玉见林言说得笃定,点一点头。可她又见林言的嘴唇第三次挪动,却到底没有发出声。
  伞的喘息大了,风也起,林言抬眼看看雨幕,轻声道:“咱们回去吧,不在这里吹风。”
  黛玉应一声,握着的手掌心暖,手背接触的空气却好像在一瞬间过度到冬。
  她有些体会到林言刚才没有说出口的名字,那个名字也渐渐在她的心里浮现更清晰的形容。
  更年轻,相识也更久。
  第170章
  见旧友途径淮越
  秦向涛曾经来过淮越,一次,又或是两次——那时人人都说秦家人是英雄。
  他骑在马上,身子不晃,晃得是马。这宝驹也已经不是当年跟林言炫耀过的那个,而是更新的,更适宜在南地活跃的马种。
  秦向涛想起从前那宝贝,想起那时迸溅的血,口齿中霎时冷了许多。
  可他当时并不在近前,没见过弓弦是怎么崩了林言的眼。但在他的臆想中确实是血花四溅,在之后许久夜晚的梦里逼问秦向涛。
  可听到的是他父亲的声音。
  “他,还不如就那时瞎了。”
  是,林言不如就那时候瞎了,瞎了他们还不至于走到今天。
  前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秦向涛知道那是父亲那边的声音——方将军的马和它的主人一样乐得清净,好像所有情绪都还冻在北阆的风雪里。
  想到北阆,秦向涛不自觉打个寒噤。
  秦向涛听过许多淮越的新闻。
  变了,变得繁荣,好像一个死了多年的种子又冒出苗芽。这有一大部分是沈大人的功劳,虽然上报的功绩中并没有多少他自己的名字。可淮越来的人已经很尊敬地称赞他,花费许多口舌笔墨讲述他是怎么打压贪婪的官商,又是怎么整治贫瘠的田地。
  秦向涛还记得当年他们是多么推崇秦家的将士,而今他们已经忘了淮越与战地只隔着一片城池。
  沈大人......这个称呼太陌生,秦向涛总是忘记。
  他**的马是第一次走这片土地,对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越近淮越,冬日反而躲避,沿途花草叫秦向涛不知怎么想起那个曾经在寺庙里见到的女子。
  她曾经给他一封信,但无论最开始打的什么注意,这封信最终都在他手底下漏出去,也最终成就了林言当初的一个罪名。
  腰背直在马上,几根头发散在眼睛里,细密的刀子割着,眼睛却闭也不闭,分不清祈愿瞎了的究竟是谁。秦向涛看到前方遥远的虚影,不自觉想起送父亲和他出来的母亲。
  她的鬓角一定在一夜间更加白了,那只红宝石金簪在黑发上映不出那样斑驳的痕迹。
  前方停了,秦向涛也跟着勒马。虚影有了实体,原来不是错觉,而是淮越的官员来迎。
  秦向涛松一口气,末了又有些好笑——林言自在主城,即便迎接也不会到这里。
  可他又心知肚明,此处离主城甚近。
  父亲应当回头看了他一眼,但秦向涛没知觉。他头朝前看着,自己却不知正看着什么。只是茫茫然地和当地官员寒暄过,跟着父亲朝前——
  直到自己也变作身后人眼里的,遥远的虚影......
  林言在军队抵达淮越前便接到消息,早早安排好沿途接待的礼数,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跟方将军有‘旧’,在外人眼中,与秦家父子更是亲近。于是到达淮越主城之前,便有人提议歇息,暂缓前面疾行的劳累。
  方将军惯是沉默,秦向涛暗自思忖,道他老人家总归上了年纪。这一趟出来不过是太上皇有心叫他‘将功折罪’,多年的臣子,总不好在最后还背个骂名。
  皇上是体恤这份心意,还是无力再把方将军踢出去,只好捏着鼻子卖出这个人情?秦向涛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只知道这边还是他父亲拿主意。
  于是当听到那个提议的时候,他直觉便朝前方看去。
  秦将军也扭过头,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身后的精兵。
  他们也确实该休息,歇在此,还能看看林言在这里兴起什么新章程......
  秦将军沉吟片刻,应了这番提议。
  城里没有许多位置,便在城外安营。州牧亲来接待,说说笑笑,看不出彼此有过嫌隙。
  “方将军,秦将军——一路辛苦,今次以茶代酒,请几位还往城中歇息。”
  “沈大人客气。”说这话的是方将军,他多打量林言几眼,却道只是一段时间未见,这风貌便与从前大不一样。
  想到自己追随的君主有了可意的臣子,老将军心中宽慰,而另一边的秦家父子却也存着相似而又相反的心思。
  他是一州的长官,是挽救这片土地的‘救星’。在这里,唯有二位将军算与他平起平坐。秦向涛在其中些微,唯一称道的只有年少的友谊。可凭着那点旧日友情,又有人来恭维说青年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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